他猛地從座椅上站起,動作之大帶倒了身旁的茶盞,滾燙的茶水潑灑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洇開一片深色汙漬,他卻渾然不覺。
“伯父?”薑宜雪被他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
韋傳信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眼神閃爍,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種深埋心底的恐懼。
他背著手,在花廳內急促地踱了幾步,腳步沉重而淩亂,仿佛要驅散某種無形的夢魘。
幾次欲言又止,最終,他停下腳步,長長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才用一種極其扭捏、甚至帶著點乾澀的嗓音,壓低了聲音開口,仿佛怕被什麼冥冥中的存在聽見:
“宜雪侄女……你……你所見之物,恐怕……並非凡鳥!”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薑宜雪姐弟驚疑不定的臉,又警惕地看了看廳外,確認無人,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講述起一段塵封多年的秘辛:
“此事……牽涉前朝舊事,所知者甚少,非太祖心腹嫡係或曆經兩朝之老臣,恐難知曉。老夫……也是早年聽族中一位曾追隨太祖征戰、現已作古的長輩,酒後失言,才略知一二……”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敬畏與恐懼:“昔年,太祖皇帝於登封起兵,先是南下收攏各地,而後揮戈北上,討伐暴夏。軍中……曾有一位神秘道人隨行。
此人常年身著不染塵埃的白袍,無人知其真實姓名來曆,隻因其姓姚,而自稱‘寧臣’,軍中上下便稱其為——‘白袍姚寧臣’!”
“白袍姚寧臣?”薑宜雪姐弟低聲重複,隻覺得這名字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此人……”韋傳信的聲音更低了,眼神飄忽,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智計百出,常有鬼神莫測之謀,屢獻奇策,助太祖攻城略地,功勳卓著。
然其最令人……忌憚之處,在於其……通曉異術!據說,能溝通山野精怪,驅使飛禽走獸!其帳中,便常年馴養著數隻……神駿通靈、可搏擊長空的西域白隼!”
“白隼!”薑宜雪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煞白。盤旋在薑府上空那邪異白鳥的形象,瞬間與這傳說中的凶禽重合!
韋傳信沉重地點點頭,繼續道:“每逢大戰之前,尤其攻城之際,這‘白袍姚寧臣’便會驅使白隼,攜其親筆所書的檄文、或寫著守將姓名及‘天罰將至’等恐嚇字句的布條,飛入城中。或投於守軍將領案頭,或散於市井軍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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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筆犀利,蠱惑人心,常能動搖守城軍民意誌,引發恐慌,甚至誘使內亂。太祖皇帝能摧城拔寨,勢如破竹,此人之‘隼書’擾敵攻心之術,功不可沒。”
花廳內一片死寂,隻有韋傳信低沉而略帶顫抖的敘述聲,以及窗外嗚咽的風聲。
薑宜雪姐弟聽得毛骨悚然,仿佛置身於一個光怪陸離的誌怪傳說之中,然而這傳說,卻與他們剛剛經曆的血腥現實緊緊相連。
“後來呢?”薑宜風忍不住追問,聲音帶著一絲乾澀。
“後來?”韋傳信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言的神色,有敬畏,有困惑,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疏離,
“大寧定鼎,太祖皇帝登基,論功行賞。對這立下奇功的‘白袍姚寧臣’,太祖本欲封以高位顯爵。然……就在大封功臣前夕,此人…竟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人間蒸發。”
“消失了?”薑宜雪愕然。
“正是!”韋傳信肯定道,“隻在空蕩蕩隻剩數隻白隼的營帳內,留下了一張字條。上書……”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複述,“‘白隼主戰,君自取之。’”
“白隼主戰,君自取之……”薑宜雪喃喃念著這八個字,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這仿佛讖語般的留言,充滿了詭異的力量感。
“此事太過玄奇詭秘,太祖皇帝諱莫如深,嚴令知情者不得外傳。久而久之,便成了隻在極少數勳貴老臣間口耳相傳的秘聞。”
韋傳信看著薑宜雪,眼神無比凝重,“宜雪侄女,你滅門前夕所見之白隼……與這‘白袍姚寧臣’所馴之隼,何其相似!
若真是其所為……那此人,恐怕並未真正消失。他……又回來了!而且,投效了李航!”他頓了頓,聲音艱澀地補充,“當然……也不排除是有人……假借其名,故弄玄虛,行此魍魎之事,以亂人心,助長李航凶威!”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那盤旋在薑府上空的白隼,不再是偶然出現的怪鳥,而是帶著死亡預告與血腥陰謀的恐怖信使。是那個傳說中能溝通鬼神、以異術攻伐的“白袍姚寧臣”的象征!
薑宜雪隻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滅門之仇的陰影尚未散去,又籠罩上了這層神秘詭異的色彩。
仇人李航的背後,竟然還站著這樣一個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伯父……那……那我們現在……”她聲音顫抖,充滿了無助。
韋傳信看著眼前這三個失去一切庇護、如同驚弓之鳥的遺孤,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同情、憐憫、物傷其類的悲涼,以及對那神秘“白袍”和滔天巨寇李航的深深忌憚,交織在一起。
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官場老吏的謹慎與無奈:
“宜雪,宜風,宜月。仇,自然要報!天理昭昭,李航惡貫滿盈,必遭天譴!然……”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極其鄭重,
“李航如今勢大,擁兵數十萬,虎視東南。其背後……更可能有此等詭秘莫測之人相助。報仇雪恨,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更非憑一腔血勇可成。需從長計議,靜待天時!”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蕭瑟的秋景,背影顯得有些沉重:
“你們三人,且安心在伯父這裡住下。韋府雖非銅牆鐵壁,但在這山東地界,護你們周全,尚能做到。讀書,習武,韜光養晦。將養身體,更要……磨礪心誌!
待他日風雲際會,或有手刃仇讎之機。切莫……操之過急,徒然送了性命。”
這番話,語重心長,卻也帶著明顯的劃清界限和明哲保身的意味。
他收留薑家遺孤,已是擔了天大的乾係,絕不可能為了他們,將整個韋氏家族拖入對抗李航的漩渦。
薑宜雪聽懂了。
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潭水。
她緩緩站起身,對著韋傳信深深一福,聲音平靜得可怕,再無一絲波瀾:
“伯父收留之恩,宜雪姐弟沒齒難忘。一切……謹遵伯父安排。”
薑宜風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終究沒有說一句話。薑宜月依舊躲在姐姐身後,大眼睛裡充滿了茫然和恐懼。
韋傳信看著他們,心中歎息更甚,吩咐道:
“管家,帶三位侄兒侄女去‘靜心苑’安頓下來。一應用度,務必周全。再請府中最好的大夫來,為三位侄兒侄女診脈調理。”
“是,老爺。”老管家躬身應道,引著薑宜雪三人默默退出了花廳。
廳內,隻剩下韋傳信一人。他重新坐回主位,目光落在案幾上那片染血的布片,又仿佛穿透虛空,看到了那盤旋在江南薑府上空的詭異白隼。
他拿起那份寫著李航“清君側”消息的邸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紙張。
“白袍姚寧臣……白隼主戰……”他低聲自語,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憂慮,“李航……你到底網羅了多少牛鬼蛇神?這天下……又要亂成什麼樣子?”
窗外,一陣更猛烈的秋風卷過,吹得滿園枯葉狂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為這即將到來的、更加酷烈的寒冬與亂世,奏響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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