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雪。六日風雪不曾停歇,天地間唯餘一片混沌的慘白。
朔風卷著鵝毛般的雪片,狂暴地抽打著屋脊、樹木,也抽打著「河北按察使」方延正焦灼的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不見生人活物,唯有死寂的寒冷,吞噬著中原數省的生機。
河南、河北、山東……自入冬以來,這廣袤的中原腹地便陷入冰寒煉獄。
持續不斷的暴雪壓垮了本就因秋收蝗災而減產的脆弱希望。
官倉告罄,民舍無糧,凍斃者枕藉於道。絕望如同瘟疫,在呼嘯的風雪中蔓延。
河南數府已傳來災民聚眾強開官倉的消息,而此刻,方延正的書房裡,炭盆的火光明明滅滅,映照著他手中那封來自兄長、「河南戍衛軍宣慰使」方延彬的密信,字字如冰錐,刺入他早已緊繃的神經。
“……南陽府災民聚眾數千,嘯聚城外,府城戒嚴!
張撫台恐朝廷降罪,嚴令各府隱匿實情,不得上報,唯言‘流寇滋擾’。
更調「河南戍衛將軍」汪慶麟麾下三千戍衛軍,欲行彈壓!
兄觀之,民怨已如沸鼎,強壓之下,恐生巨變!河北毗鄰,弟當萬分警惕……”
方延正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信箋,指甲透出些濃厚的血色來。
兄長信中透出的急迫與憂慮,比他想象的更糟。
隱匿災情,調兵鎮壓,「河南巡撫」張成棟這是在玩火!
“老爺……”書房門被輕輕推開,妻子陳氏端著一碗熱參湯進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愁容與疲憊,眼底帶著深深的祈求,“夜深了,寒氣重,喝口湯暖暖身子吧。”
她放下湯碗,卻未離開,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口,“老爺…您…您能不能親自給瑜兒寫封信?我月月去信,苦口婆心,可那孩子…石沉大海一般,半點回音也無。
他爹的話…他總該聽一聽吧?這兵荒馬亂,天寒地凍的,他在那南方之地……我這心裡,日夜懸著啊!”
陳氏的聲音帶著哽咽,這幾年的擔憂,在這雪災肆虐的夜晚,終於決堤。
方延正看著妻子鬢角新添的霜色,心中湧起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無力。
兒子方瑜,那個倔強如牛、放著京中清貴仕途不走,偏要效仿什麼班超投筆從戎,結果卻是跑到了南方吳逆軍中任職!
他何嘗不念?何嘗不憂?隻是……
他張了張嘴,喉頭卻像被冰雪堵住,那些勸歸的話,在兄長信中描述的民變慘狀麵前,在河南河北這千裡冰封、餓殍遍野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最終隻是沉重地歎了口氣,疲憊地揮了揮手,啞聲道:
“……知道了,容我想想……你先歇息吧。”
陳氏看著丈夫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沉重,知道再多言也是徒增煩憂,隻得含著淚,默默退了出去。
書房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和窗外風雪更猛烈的呼嘯。
方延正頹然坐回椅中,盯著跳動的火苗,兄長的警告、妻子的哀求、窗外吞噬一切的暴雪、還有那千裡之外倔強兒子的身影,在他腦中混沌地交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河南的民亂之火,真的會燒過黃河,燎原到河北嗎?
再加上兄長「河南戍衛軍宣慰使」一職待了有些年頭了,聖佑初年宣慰、宣撫尚且隻針對土司、邊民而專設。
至正元元年起,二使職已然隨軍而設,凡有駐軍之地,必設宣慰宣撫,職權大不如前,卻也能安置。
兄長當了近七年不曾有過升遷,也是急得很。
家族是有些鼎赫大員,竟一個都不在朝中,隻分散各地,或為督撫、或為將校,這事又能去找誰。
諸多事情一並堵在腦中,直叫他頭疼的緊,一時之間思緒都無法集中。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砸門聲,如同驚雷般撕裂了雪夜的死寂,也打斷了方延正紛亂的思緒。
“臬台大人!臬台大人!巡撫衙門急召!所有四品以上官員,即刻前往議事!十萬火急!”
府門外,傳信使者嘶啞而焦急的聲音穿透風雪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
不待管家前往開門,他就已在後院都聽到了這叫喊聲,方延正心頭猛地一沉!
這深更半夜,風雪漫天,陳撫台竟如此急召!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河南兄長的信箋,仿佛瞬間變得滾燙。
他霍然起身,連大氅都來不及披好,隻抓過官帽,對聞聲趕來的管家低吼一聲:
“備轎!快!”
當他頂著刺骨的寒風和撲麵而來的雪粒,匆匆趕到巡撫衙門時,眼前的情景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想。
衙門大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凝重的寒意。河北行省四品以上的官員,幾乎悉數到場。
「布政使」劉穀蘇、「通政使」韓儀、「戍衛軍宣慰使」周威、「按察副使」錢敬、「督糧道」孫立言、「保定知府」、「鹽法道」、「參政使」……
一張張平日裡或威嚴、或圓滑的麵孔,此刻都寫滿了驚惶、焦慮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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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如同受驚的蜂群。
“臬台!方臬台!”「河北布政使」劉穀蘇一眼看到方延正,急忙分開人群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拉到前排靠柱子的位置。
這位掌管一省錢糧民政的藩台,此刻臉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壓低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恐慌:
“明德兄,禍事了!天大的禍事!河南…河南徹底亂了,根本不是小股流寇,是民變!是燎原大火啊!”
劉穀蘇湊近方延正耳邊,語速極快,熱氣噴在冰冷的耳朵上:
“剛得的加急密報!安陽府災民……不是數千,是數萬!已攻破數個縣城,焚掠官倉,周邊響應者雲集,那「河南巡撫」張成棟派去的三千戍衛軍…在城外野地遭遇伏擊,潰敗了。
「戍衛將軍」汪慶麟生死不明。潰兵四散,反將恐慌帶得更遠!更……更要命的是,”劉穀蘇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這股邪火……燒過來了!本省邯鄲府……邯鄲府治下武安、涉縣等地,亦有數千災民嘯聚,已打出‘開倉活命’的旗號,圍攻縣城。
陳鼐將軍聞訊,已親率兩營精銳並附近衛所兵,星夜馳援邯鄲彈壓去了!”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這如同雪崩般的噩耗,方延正還是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瞬間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