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明華端坐在那裡,背脊挺直,臉色在燭光映照下,卻顯得異常凝重。
周彬月提出的,不是簡單的利益交換,而是要求保留苗疆在吳軍體係下相對獨立的生存空間和尊嚴底線。
這觸及了吳軍建立統一集權體製的核心。允了,後患無窮;不允,則眼下這柄鋒利的刀,就可能瞬間倒戈,甚至成為心腹大患。
時間一點點流逝。諸葛明華的手指在袖中無意識地撚動著,腦海中無數念頭飛速碰撞、權衡。
「吳王」欲取天下,苗疆這股力量不可或缺,尤其是在即將到來的與寧廷主力的決戰中。可這“國中之國”的隱患……
良久,諸葛明華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抬起眼,看向窗前那道沉靜如深潭的身影,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聖女拳拳之心,皆為苗疆生民計,明華感佩。王上雄才大略,誌在天下,亦非刻薄寡恩之主。苗疆之功,王上心中自有明鏡。”
他站起身,走到周彬月身側,目光也投向那幅簡陋的輿圖,手指點在長沙府的位置。
“聖女所求三事,關涉重大,非明華一人可決。然,王上與明華,亦深知苗疆乃大吳西南柱石,不可或缺。”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請聖女暫留長沙府數日。明華即刻上稟王上,陳明利害。最遲三日,必給聖女一個明確答複!”
他沒有直接答應,但也沒有拒絕。
這“明確答複”四個字,已是巨大的讓步,意味著吳軍高層必須正麵回應苗疆的訴求。
周彬月靜靜地聽著,臉上並無太多欣喜,依舊沉靜如水。
她微微頷首:“如此,有勞先生費心。彬月靜候佳音。”
她知道,這已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局麵。政治博弈,從來不是一蹴而就。
諸葛明華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公式化的笑意:
“夜色已深,聖女舟車勞頓,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他略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營中或有操演,若聖女有暇,不妨移步觀禮。”
“觀禮?”周彬月眸光微動。
“正是。”諸葛明華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無形的力量,“看看我大吳健兒,是如何整肅軍紀,號令嚴明的。或許,能讓聖女對我大吳治軍之道,多一分了解與信心。”
周彬月心中了然。這“觀禮”,既是展示吳軍實力,也是一種無聲的威懾。
她微微一笑,從容應道:“恭敬不如從命。”
翌日清晨,雪後初晴的陽光帶著幾分清冽,灑在長沙府外巨大的校場上。
積雪被清掃到兩側,露出凍得堅硬如鐵的黑色土地。一場倒春寒卷著一場雪,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息。
校場點將台高築。吳軍大纛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吳王」吳一波並未親臨,但世子吳三折、「中軍都督」諸葛明華,以及軍中數位「都督僉事」、「將軍」級彆的核心將領,皆已端坐台上。
周彬月作為特殊貴賓,亦被安排在吳三折下首位置,一襲素雅的苗錦衣裙在滿眼甲胄中顯得格外醒目。
她麵色平靜,目光沉靜地掃視著下方黑壓壓、鴉雀無聲的數萬軍陣。
方瑜作為湘雲水師兵團的一員,也站在水師方陣之中,位置靠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彌漫在整個校場。
自去年春二月起,吳軍在已有十幾萬眾基礎上,逐漸增收兵員,為方便管理,正式依戰區劃分兵團。
如攻略湖北之荊襄兵團、控扼江西之昌贛兵團、固守四川雲南數省之川雲兵團、鎮守兩廣海路要塞之兩廣水師步軍兵團、支應之後援兵團、奇襲之縱騎兵團、聯通雲夢澤湘江之湘雲水師兵團、駐紮湘西貴東之武陵兵團等。
每兵團轄一萬至數萬人不等,各以步軍、水師為主,佐以其他兵種。
在長沙此地,自然就是湘雲水師兵團和長沙戍衛兵團,二者水陸相輔,扼守自湘北雲夢澤長江至長沙府以南間數百裡的水陸交通要道。
世子吳三折接了「長沙戍衛兵團總兵」一職,各大兵團名義上聽令於「吳王」,實際上吳三折幾乎是統領各大兵團的存在。
昨夜聖女入營的消息早已傳開,今日世子與諸葛軍師聯袂出現,還有那位神秘的苗疆聖女端坐台上,傻子都知道必有大事發生。
“咚!咚!咚!”
三聲沉重的聚將鼓響徹雲霄,震得人心頭發顫。
諸葛明華緩緩起身,走到台前。他沒有穿甲胄,依舊是一身藏青儒衫,在凜冽的寒風中顯得身形有些單薄,但他清朗的聲音卻如同金鐵交鳴,清晰地傳遍校場每一個角落:
“大吳的將士們!”
數萬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自王上於西南舉義,爾等追隨殿下,浴血奮戰,披荊斬棘!方有今日之局麵!王上與吾,深知爾等之功,亦深知爾等之勞!”他的開場,帶著一種慣常的激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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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話鋒隨即一轉,變得冷硬如冰:“然!功是功,過是過!軍紀,乃大吳立軍之根本,強國之基石!軍紀渙散,則令不行,禁不止!令不行,禁不止,則兵不成兵,與匪盜何異?!”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震四野:“近月以來,各營之中,屢有不法之事!劫掠民財!擅殺俘虜!侵吞軍資!乃至殘害袍澤!此等行徑,喪心病狂,令人發指!若不嚴懲,何以整肅軍紀?何以告慰冤魂?何以麵對王上之信任?何以麵對天下黎庶之期盼?!”
每一個詰問,都像重錘砸下。校場上死寂一片,連戰馬的響鼻聲都消失了。
“帶上來!”諸葛明華厲聲喝道。
沉重的鐐銬聲響起,打破了死寂。
一隊身著黑色重甲、麵無表情的軍法司執法軍士,押解著十幾名被剝去甲胄、隻穿單薄囚衣的軍官和士卒,從點將台側後方緩緩走出,推搡著跪倒在台前冰冷的土地上。
這些人,有的麵如死灰,有的強作鎮定,有的則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