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便是潛江至嘉魚、赤壁,地形走勢同樣平坦而河湖眾多,本不利於防守,但又不得不守。
第三道則考慮鹹寧大營後撤,以漢川至鹹寧一帶為防線,全力保障武昌不破。
見鮑仲國沒有回答,李晉騁聲音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我戎馬半生,屍山血海都闖過來了。可這一次……我心裡,竟有些發虛。”
鮑仲國抬起頭,他麵容粗獷,曬得黑了些,更添幾分悍勇。
他沉默著,等待老友兼上司的下文。
李晉騁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手指從沙盤上第一道防線緩緩劃向第二道,最終落在代表武昌的模型上。
“朝廷……唉,朱大帥恐怕已在中原與闖賊膠著,錢糧兵員優先供給中原戰事。雲大人那邊,公文往來儘是空話、套話!允諾的援軍至今不見一兵一卒,糧餉更是屢屢拖欠,弟兄們已有怨言。”
他略微一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吳軍氣勢正盛,據探報,其北上主力已增至八萬,且休整充分,械精糧足。下一次進攻,絕非以往小打小鬨,必是雷霆萬鈞,欲一舉而下武昌,打通北上通道。”
他的手微微握緊,指節發白:“我軍雖號稱九萬,然分守各處,捉襟見肘。真正可機動的精銳,不過四五萬之數。
三道防線,看似層層設防,實則處處薄弱。吳軍隻要集中兵力,猛攻一點,任何一道防線都可能被瞬間撕裂。一旦破口,兵敗如山倒……武昌…危矣。”
他抬起頭,眼中竟流露出一絲鮑仲國從未見過的脆弱與恐懼:“孟勵,我不怕死。馬革裹屍,武人本分。但…但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曉濯、曉浩,他們…他們還在軍中。
他們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總想著上陣殺敵,光耀門楣……我若戰敗,武昌陷落,他們…他們豈有生理?我李氏一門……”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那份深沉的父愛與對家族命運的恐懼,已彌漫在整個大帳之中。
位高權重的「長江總督」,此刻也隻是一個被沉重負擔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
鮑仲國沉默了片刻,粗糲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他忽然起身,走到沙盤前,拿起代表寧軍最精銳部隊的幾麵藍色小旗,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整個戰場。
“雲驥,”他開口,聲音沉穩如磐石,“你的顧慮,我明白。死守,確實是下策,尤其是我等兵力、補給皆處劣勢之時。三道防線,攤薄了我們的力量,看似穩妥,實則被動挨打。”
他猛地將手中幾麵小旗,重重地插在了第二道防線的後方,一個相對中心的位置。
“那我們,就變一變打法!”
李晉騁一怔,看向那幾麵小旗:“孟勵,你的意思是?”
“互換!”鮑仲國吐出兩個字,眼神灼灼,“防線依舊構築,第一道、第二道,甚至第三道的工事,一樣要修,要修得堅固,用來遲滯、消耗吳軍,挫其銳氣。但是,我們不能再把所有的精銳都像撒豆子一樣分派到漫長的防線上去固守!”
他手指點著那幾麵集中起來的藍旗:“集中你我手中最精銳的老兵,至少兩萬,最好能有三萬!組成一個強大的機動兵團,就部署在這裡——潛江與鹹寧之間,依托水網和後方支援,保持機動!”
他拿起一根細杆,在沙盤上比劃:“吳軍來攻,必主攻一點。假設,他們猛攻潛江方向,企圖從此突破,直撲武昌西側。那麼,潛江防線守軍務必死守,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將吳軍主力牢牢吸在陣地前!同時——”
鮑仲國的細杆猛地劃向另一側:“在吳軍全力進攻潛江,其側翼必然相對空虛,或者其進攻部隊與後續梯隊之間會出現脫節!
這時,我精銳機動兵團立刻出動,不從正麵迎擊,而是像一把尖刀,從敵人預料不到的方向,比如從嘉魚方向,迅猛側擊其進攻部隊的腰肋!或者,直接穿插迂回,打擊其相對薄弱的赤壁外圍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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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越來越快,帶著一種戰場老將特有的狠辣與洞察:“我們不強求一定能守住每一寸防線。我們要的是,用一道防線的失守和守軍將士的犧牲,換來重創甚至吃掉吳軍一路進攻主力的機會!
他用一個拳頭打過來,我用手臂扛住,同時另一隻手握成拳頭,狠狠砸他的腋下!用空間和次要方向上的損失,換取在主要方向上對敵有生力量的毀滅性打擊!”
李晉騁聽得瞳孔微縮,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緊緊盯著沙盤,大腦飛速運轉,推演著這個大膽而殘酷的計劃。
“這…這是賭博!”李晉騁聲音乾澀。
“是賭博!”鮑仲國斬釘截鐵,“但更是目前唯一可能取勝,甚至是以戰養戰的打法!一味死守,我等兵力越打越少,防線越守越薄,最終必被耗死!
唯有主動尋求交換,以一道防線的代價,換他吳軍數萬精兵,打疼他,打怕他!讓他即便突破了一兩道防線,也元氣大傷,無力立刻進攻武昌核心!如此,我們才能爭取到時間,等待中原戰局變化,或者等到朝廷那不知在哪裡的援軍!”
帳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鮑仲國粗重的呼吸聲。
這個計劃太大膽,太冒險,甚至有些冷酷——這意味著,被選為“誘餌”的那道防線上的將士,很可能要麵臨全軍覆沒的命運。
李晉騁的手指在沙盤上反複比劃,眉頭緊鎖:“風險極大……其一,機動兵團能否及時抓住戰機?若吳軍進展太快,或我軍側擊不及時,則滿盤皆輸。
其二,側擊兵團自身安危?若吳軍留有強大預備隊,或識破我軍意圖,我側擊兵團恐陷入重圍。
其三,朝廷……還有將士們,他們會如何看?此策近乎主動放棄部分防線,若被曲解為畏戰縱敵,你我都吃罪不起!”
鮑仲國冷笑一聲,臉上的皺紋隨之扭動:“雲驥!都什麼時候了,還瞻前顧後?戰機稍縱即逝,豈容庸人掣肘?至於風險,打仗哪有不冒險的?坐以待斃就不是風險嗎?”
他看向李晉騁,目光灼灼:“雲驥,我知道你擔心兩位公子。正因如此,我們才更不能坐失良機!
隻有打疼吳軍,打出至少三五個月的太平,才能保武昌無恙,保家小平安!這道策略,核心就是一個‘換’字!用空間換時間,用局部犧牲換整體主動,用一道防線的存亡,換吳軍主力的鮮血!”
李晉騁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兩個年輕兒子稚嫩卻充滿渴望的臉龐,閃過武昌城破後可能發生的慘狀,閃過鮑仲國描繪的那幅殘酷卻充滿希望的作戰畫麵。他額角青筋跳動,內心經曆著劇烈的掙紮。
許久,他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那份脆弱已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他一把抓過代表機動兵團的藍色小旗,重重砸在鮑仲國之前所指的位置上!
“好!孟勵!就依你之策!賭這一把!”
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即刻起,秘密著手!從各軍抽調最悍勇、最可靠的老兵,尤其是擅長奔襲、側擊的部隊,由你親自挑選將領,集中編練,組成‘翊翎軍’!糧草械彈優先供給!對外隻稱是支援力量。”
“第一道、第二道防線加固事宜,由我親自督促,做足死守之態,迷惑吳軍細作。”
“至於朝廷那裡……”李晉騁眼中寒光一閃,“我自有辦法應付。但願…但願吳軍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準備。”
兩位老將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目光再次投向沙盤時,已充滿了背水一戰的決絕。
長江的平靜即將再一次被打破,而這一次,寧軍不再準備被動挨打,他們準備用一場驚心動魄的“互換”,來搏取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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