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或者說,如今在眾人心中已與皇宮無異的那座巍峨府邸深處,一間守衛森嚴、陳設卻意外古樸的書房內。
夜已深沉,燭台上的牛油大燭劈啪作響,將兩道對坐的身影投在身後的黃花梨木書架上,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潛行的鬼魅。
朱璧永卸下了白日裡在滿朝文武麵前那身近乎帝王的威壓,隻著一件淡黃色暗紋錦袍,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手指輕輕揉著眉心,略顯疲憊。
他對麵坐著的,是他的長子,也是他著力培養的繼承人,朱琰琛。
朱琰琛年方二十三,麵容繼承了其父的剛毅,眼神卻更為內斂深沉,此刻正襟危坐,神態恭敬,等待著父親的教誨。
“琛兒,”朱璧永緩緩開口,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低沉,“近日處理政務,觀摩朝局,你可有什麼收獲?”
自五月初起,朱琰琛便不在山中閒居,而是得了父親命令入朝,身居從三品的「秘書監」,官階不算太高,但位置十分要緊。
“父親,依兒臣愚見,這朝中,仍是波詭雲譎、勢力縱橫。「正元帝」雖然處處掣肘,但父親同樣也是受他人阻擊。”
“哦?你且談談,他人是如何怎個阻擊法?”朱璧永輕撚短須,眼中帶著笑意,瞧著這年輕長子。
朱琰琛先是一頓,然後在腦中默默盤旋了幾個想法,挑了最適當的,徐徐說了出來:
“其一,大義之旗。朝中各黨各派各係,均以皇帝為指向,以忠君報國為大義。”
“凡做任何事情,手中總要操著義字旗,恰如嘴中不停歇的談論仁義,而父親卻可能行背離大義之事,自然得受文武諸僚口誅筆伐,這是斷然不可避免的。”
“如兵部雲燾,雖然自數年之前,便與父親共享利益,但依兒臣看來,這雲尚書說不定是個狠狠的保君義士,大德不缺而小利儘謀,真要到了生死關頭,頭顱也能獻給皇帝。”
“其二,便是軍中勢力分布。父親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但這天下兵馬僅限於隨意調動各地戍衛兵員,自太祖建國十餘年,戍衛兵力不增反減,蓋因其性質有變,大部分已不是為戰而生,勉強守衛城池、巡察街坊而已。”
“更何況連年叛亂,各省戍衛兵調來調去,損失慘重。父親麾下,僅彰武軍可稱得上是絕對心腹,建製十餘萬,確為兵戈之雄。”
“但北地張庭赫、西都魏崢等,手下也是數萬精銳,其餘大小軍閥不計其數。若是各個梟雄聯合,恐怕是一巨大阻力。”
“其三,最末最輕但也是最不容疏忽,是朝中日夜發出的政令。父親雖然在朝有控扼之事,卻隻製住了大勢,而沒有滲透細節。”
“恰如殿閣諸臣,仍能當眾博弈;更及寺院之內,不免暗通款曲;何況各地聯係,必然不受約束。父親得勢威逼,則他們在明,我等在暗,如今卻顯得朝政之中我等在明,他們在暗了。”
“偏偏他們還本就占著大德大義製高位,長此以往,天下官僚尚且不論,天下民心又當如何看待?”
朱璧永聞聽此言,心中不免一顫,麵上卻沒有任何改變,隻是笑意多了幾分。
他將茶壺拿起,兀自往杯中添了杯茶水,卻沒有一飲而儘,隻是靜靜看著那熱氣蒸騰而上。
見朱琰琛慢帶期待的眼神盯著自己,朱璧永索性反問道:
“你可曾想過,這大寧江山,太祖皇帝篳路藍縷,披荊斬棘而得,何以不過傳了兩代,至正元手中,便顯露出如此迅疾的頹象?仿佛一座看似堅固的大廈,根基卻已被螻蟻蛀空,稍有風雨,便搖搖欲墜。”
朱琰琛沉吟片刻,謹慎答道:“兒臣愚見,或因「正元帝」耽於享樂,荒疏朝政,以致權柄旁落,奸佞叢生?”
他這話說得委婉,所謂的“奸佞”,在如今語境下,倒像是把他父親也囊括了進去,但他知道,父親要聽的,絕非此類表麵文章。
朱璧永果然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似嘲諷,又似慨歎:“享樂荒政,固然是加速催熟,卻非根源。究其根本,其一,在於太祖之功,覆蓋寰宇,光芒太盛,卻無人能夠繼承其萬一。”
他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那個金戈鐵馬的年代:“太祖皇帝,乃不世出之雄主。其在位之時,真如日月懸於中天,光耀神州,四夷賓服,天下敬仰。其自身更是勤政愛民到了極致,勤政為愛民之基,愛民為勤政之要,二者在他身上完美統一。”
“故而那時,神州諸省之內,從朝堂到地方,各級官員皆能勠力同心,懷抱著開國拓土的雄心勃勃;各地百姓亦是與有榮焉,真心擁戴。那種蓬勃向上的氣象,非親身經曆者難以體會。”
“然而,”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冷冽,“其之二,便是太祖之過!他連年窮兵黷武,試圖在其一代之內,徹底解決困擾中原二百年的邊患,掃清地方豪強割據的遺禍。”
“北逐蒙兀,南定苗疆,東平海寇,西懾諸番……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潑天的大武功,大德行,可同樣也是前所未有的大消耗!國力、民力、財力,被透支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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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璧永端起手邊的溫茶,呷了一口,繼續剖析:“前夏數十年,雖然除了開國皇帝,後世子孫多是懦弱無能之輩,但好在守成尚可,刀兵少發。”
“其國滅也非因天災,而是皇室內部的‘中康之亂’導致的人禍猝然崩塌。故此,前夏積攢下的家底,其實頗為雄厚,或者說,還遠未來得及揮霍,便儘數落入了太祖手中。”
“太祖繼承了前朝如此宏大的基礎,自然生出了要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的雄心壯誌。”朱璧永評價道,“若論行兵布陣,攻城略地,太祖之能,堪稱曆朝曆代前三;若論理政安民,文治教化,太祖亦不愧前五之列;但若論這雄心壯誌,欲以一代之人完成數代之功業,他則當仁不讓,是為第一!”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既是敬佩,又是批判:“太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急,而他……消失得又太過於倉促。更致命的是,他精心培養、文武雙全的繼承人,竟早早夭折於戰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