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位「正元帝」黃晟,本質或許不算昏聵,甚至早年也曾顯露銳氣,算得上優秀,但比起太祖及其原定繼承人,則遠遠不及。”
“他許多事操之過急,卻又在某些方麵耽於自身享樂,優柔寡斷,絕非繼承太祖那宏大而艱難遺誌的最優人選。根基未固,而主少國疑,焉能不危?”
朱琰琛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父親,那太祖在位時具體施政,又有何利弊?”
朱璧永讚許地看了兒子一眼,深入闡述:“太祖行事,魄力極大,然剛極易折。譬如,他廢除丞相,看似斷了臣子專權之路,權力儘歸皇帝,卻也使得自身更為操勞,不得不選取殿閣諸臣來分擔政務。”
“殊不知,‘丞相’不過是一個名位,隻要權力結構需要,做臣子的總有各種方法躍居君側,形成實質上的權臣,甚至……如為父今日之勢。”
他毫不避諱地點明了自身位置,語氣平淡,卻帶著驚人的坦誠。
“再如,設立九邊將軍及各地衛所,出發點是讓功勳舊臣保家衛國,永鎮邊疆。初衷是好的,但卻免不了讓這些功勳兀自做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人皆有私心,誰不想功臣傳家萬萬年?故而便有鎮海城錢氏那般,積蓄力量,最終釀成叛亂。此乃製度之弊,非儘人之過。”
“還有那普查人口、理清田稅,乃至試圖推行分田之策。”朱璧永的聲音低沉下來,“此舉用意,在於增加國庫收入,抑製兼並,使耕者有其田,對天下百姓可謂無限有益。”
“然而,它卻實實在在地斷了各地豪強大族的自私自強之路,損了這些本可作為王朝中堅力量的支持。太祖憑借無上威望,或可強行推動,但一旦後繼之君威望不足,這些被損害的豪族,其反彈之力,足以撼動國本。”
“其他種種改革,如鹽鐵專賣、科舉取士之調整,大抵效果相似,皆是種因必有果。太祖種下了強盛與改革的因,也同時埋下了透支與矛盾的果。”
“可是,太祖不是也設立了黜置使,專門為世家大族所居嗎?”
“黜置使一職,本就是暫緩之策,太祖設立此官之初,便加設各行省巡撫,黜置使名義上一頭獨大,軍權財政等自理,但往往地小而人多,供給不足,有賴於地方巡撫、布政使等相助,如此一來,哪還有什麼自主可言?”
朱琰琛聽完父親這一番鞭辟入裡的分析,心中震撼無比。他一直知道父親深謀遠慮,卻不知其對王朝興衰有著如此深刻而冷酷的洞察。
他沉默了許久,消化著這些信息,最終,一個縈繞在他心頭許久的問題,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父親,若依您所說,太祖皇帝如此英明神武,功績蓋世,那……那如今這天下,是否還會有無數人懷念太祖?若他們懷念太祖,那是否意味著……”
朱璧永直接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是想問,若天下人懷念太祖,是否就會因此支持如今這個由「正元帝」掌控、搖搖欲墜的大寧朝廷,成為我們道路上的阻礙?”
朱琰琛點了點頭。
“懷念太祖,和支持大寧,是兩回事。”朱璧永斬釘截鐵地說道,眼中閃爍著政客的清醒與冷酷,“人心如水,民念如絲。他們懷念的,是那個能帶來榮耀、安定和希望的太祖皇帝,而非如今這個讓天下陷入戰亂、民不聊生,且皇權旁落、威信掃地的「正元帝」黃晟!”
“群心之向背,素來決定得失成敗。太祖得民心,故能成就煌煌大業;「正元帝」失民心,故有此土崩瓦解之局。這是天下人都看得清的必然,非你我一己之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變得幽深:“更何況,懷念往往伴隨著對現狀的不滿。越是懷念太祖時的強盛,就越發襯托出當下時的無能與落魄。”
“這種懷念,在某些時候,非但不會成為維護現今皇室的壁壘,反而可能成為……摧毀它的助力。我們要做的,並非與那份懷念對抗,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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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下去,但背影透出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朱琰琛若有所思,接著父親的話頭道:“而是……引導這份懷念,讓它成為我們‘匡扶社稷’、‘延續太祖遺誌’的旗幟?畢竟,父親您如今總攬朝綱,維係大局,在許多人看來,或許正是避免了朝廷徹底崩潰的‘中流砥柱’。”
朱璧永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置可否:“琛兒,你能想到這一層,很好。但切記,人心複雜,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利用人心,如同駕馭烈馬,需要極高的技巧和絕對的掌控力。”
“太祖當年,是以自身無與倫比的魅力與功業贏得了人心;而我們今日……”他頓了頓,聲音漸冷,“則需要更多的手段與實力。「正元帝」不得人心,是其取死之道。但若我們不能給出一個比他更好的‘未來’,那麼今日他所承受的離心離德,他日未必不會落到我們頭上。”
朱琰琛心中猛地一凜,頓時有堅冰覆蓋的感覺。
‘是啊,人心向背,乃王朝基石,饒是千古明君尚且要用之防之,普普通通的帝王,又怎敢輕視呢?’
……
父子二人圍繞著太祖的遺產、人心的向背、權力的本質,一直談論到深夜。
燭火漸弱,而他們的對話,卻愈發深入地觸及到了這個王朝衰朽的核心,以及在那廢墟之上,如何建立新秩序的冷酷謀劃。
窗外,永安的夏夜靜謐而深沉,掩蓋著無數湧動在暗處的激流。
一隻夜鴉忽的叫出聲來,驚起池塘蛙聲一片,好久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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