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劉家堡,像一塊被黑暗浸透的頑石,沉寂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所有防風油燈都被調至最暗,僅留城頭哨位的幾束微光,在濃稠的夜色裡勉強劃出微弱的輪廓,卻連身邊的城牆都照不透,反而讓陰影顯得更加濃重。
風從北牆的缺口處灌進來,帶著硝煙和泥土的冷硬氣息,刮過街巷裡的街壘,發出“嗚嗚”的聲響,像亡魂的低語。巷戰工事的木板和磚石上,還凝結著未乾的血漬,在夜色中泛著暗黑色的光,與地上散落的箭鏃、彈殼交織在一起,無聲訴說著白日的慘烈。
城頭上,哨探小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城外的黑暗。他的睫毛上沾著霜花,臉頰凍得通紅,手裡的鳥銃被攥得發熱。清軍大營的燈火早已熄滅,隻有遠處偶爾升起的火把,像鬼火一樣在黑暗中晃動,映照出隱約的營壘輪廓。但那死寂比白日的喧囂更令人窒息,他知道,黑暗中藏著一萬五千名虎視眈眈的清軍,藏著五十門隨時可能噴發的重炮,藏著無數閃爍的刀光。
“咚……咚……”
清軍營中傳來沉悶的鼓聲,斷斷續續,隔著數裡地,卻清晰地傳到堡內,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鼓聲過後,是隱約的號角聲,悠長而淒厲,不是進攻的信號,更像一種示威,一種折磨,提醒著堡內的人,死亡就在眼前。
小李的喉嚨發緊,下意識地握緊了鳥銃。他的同鄉王二,白日裡死在了北牆的缺口處,被清軍的騎兵砍斷了胳膊,最後是抱著敵人的腿同歸於儘的。他不敢想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隻是死死盯著黑暗,生怕錯過任何一點動靜。
傷棚裡,油燈的光昏黃得近乎熄滅。老秦頭靠在牆角,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手裡還攥著半卷繃帶。白日裡的血戰讓他耗儘了力氣,草藥已經所剩無幾,隻能用最簡陋的方式為傷員處理傷口。傷員們的呻吟聲被刻意壓低,卻依舊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有的在夢中喊著爹娘,有的在低聲咒罵清軍,還有的隻是無聲地流淚,淚水在臉上凍成冰碴。
劉遠躺在草鋪上,腿上的傷口依舊疼得鑽心,卻毫無睡意。他睜著眼睛,望著頭頂的茅草,腦海裡閃過年輕時的田地、妻子的笑容,還有江兒從小到大的模樣。從固執地守著家業,到看著兒子一步步扛起抗清的重擔,再到此刻躺在傷棚裡,等著未知的結局,他的心裡百感交集。他伸出手,摸了摸身邊放著的一根木棍——那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武器,若是清軍衝進來,他就算爬,也要用這根木棍敲死一個敵人。
張文弼坐在傷棚的門口,手裡捧著那卷未送出的奏報,借著微弱的燈光,一遍遍摩挲著上麵的字跡。他的身上沾著草藥和血漬,早已沒了書生的斯文,眼神卻格外明亮。白日裡,他親手用木棍敲暈了一個衝進來的清軍士兵,此刻手掌還在發麻。他想起京城裡的同僚,想起江南的朝廷,想起那些望風而降的官員,再看看眼前這些衣衫襤褸卻寧死不屈的流民和士兵,心裡隻剩下無儘的羞愧和堅定。
劉江沒有休息,他提著一盞防風油燈,再次巡視堡內。油燈的光被布罩著,隻能照亮腳下的一小片路,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街巷裡移動,像一個孤獨的守護者。他的鎧甲上結了一層薄霜,左臂的傷口隱隱作痛,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腳步。
走到東牆的炮位時,孫小寶正蜷縮在炮旁,抱著炮身睡著了。他的臉上還沾著炭灰,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或許是夢見了打贏了清軍,夢見了在鷹嘴崖鑄造新的火炮。劉江輕輕為他掖了掖身上的粗布衣裳,心裡一陣酸楚。這個才十六歲的少年,本該在爹娘身邊撒嬌,卻跟著他們在戰火裡摸爬滾打,早已褪去了稚氣,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他繼續往前走,每一個戰位上,都有士兵和衣而臥,手裡緊緊握著武器,有的靠在街壘上,有的趴在暗堡裡,有的坐在屋頂的狙擊點上。他們睡得很沉,卻又像是隨時會醒來——連日的疲憊讓他們無法支撐,可骨子裡的警惕,讓他們就算在夢中,也沒有放鬆分毫。
流民區的茅草棚裡,一片死寂。婦女們緊緊抱著孩子,用身體為他們擋住寒風,孩子的小臉埋在母親的懷裡,呼吸均勻,顯然是累極了。男人們則坐在門口,手裡拿著木棍、鋤頭,甚至是石頭,眼神警惕地望著外麵的黑暗,一夜無眠,隻為守護棚內的親人。
清軍營中的鼓聲又響了起來,比之前更沉,更密,像催命的鼓點,一步步逼近。偶爾傳來的馬蹄聲,從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像是清軍的騎兵在巡邏,在試探,在感受這座堡壘的氣息。
劉江站在核心箭塔的頂端,望著城外的黑暗。他知道,這是黎明前的死寂,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清軍在積蓄力量,等待著拂曉時分的總攻,而他們,隻能在這黑暗中,咬緊牙關,積蓄最後的力氣,迎接那場注定慘烈的決戰。
風越來越大,刮得箭塔上的木梁“吱吱”作響。劉江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刀鞘上的銅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裡,卻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眼神堅定,望著南方深山的方向,心裡默念:趙叔,一路保重;種子隊,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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