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逃竄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樹林裡時,院牆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一陣壓抑已久的歡呼。
“贏了!我們贏了!”
“把他們打跑了!”
家丁們扔掉手裡的刀槍,有的癱坐在地上,用袖子抹著臉上的血和汗;有的互相攙扶著,咧嘴笑著,眼裡卻含著淚。這場仗打得太苦了,從淩晨打到日上三竿,石灰迷了眼,滾木磨破了手,還有弟兄永遠倒在了牆頭上——但他們終究是守住了。
歡呼聲沒持續多久,就被一陣低低的啜泣打斷。
幾個家丁圍在柱子和小馬的屍體旁,小心翼翼地用布擦拭他們臉上的血汙。柱子的眼睛還圓睜著,像是還在盯著爬牆的流寇;小馬胸口的箭孔觸目驚心,那件新做的灰色短打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著地上的屍體,剛才的興奮像被潑了盆冷水,隻剩下沉甸甸的酸楚。
“都彆愣著了。”劉江的聲音從箭樓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趙大哥,帶兩個人,把犧牲的弟兄抬到偏院,找塊乾淨的布蓋上。”
“是。”趙忠忍著傷,招呼兩個家丁,小心翼翼地將屍體抬起來。他們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人。
“李郎中呢?”劉江又喊。
“在!”背著藥箱的李郎中連忙從內院跑出來,手裡還攥著繃帶,“少爺,老奴這就去看傷員。”
“所有傷員集中到前院廂房,先處理箭傷和刀傷,彆感染了。”劉江走下箭樓,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裡格外清晰,“春桃,讓夥房燒點熱水,再熬些米湯,給弟兄們墊墊肚子。”
“哎!”春桃紅著眼應著,轉身往夥房跑。
他走到壕溝邊,看著溝底和對岸的流寇屍體,對趙忠道:“清點一下,多少具?”
趙忠讓人搭了塊木板跨過壕溝,親自帶人去數。片刻後,他回來稟報:“回少爺,一共十二具。白狼的屍體也在裡麵,還有幾個是被石灰嗆暈了沒跑掉,被弟兄們補了刀。”
十二具。劉江在心裡默念。己方死了三個,傷了五個,換對方十二個。這個代價,不算小,但也不算虧。
他蹲下身,看著一具流寇的屍體。那是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麵黃肌瘦,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窩頭,衣服破得露著骨頭。劉江的心裡掠過一絲複雜——這些流寇,何嘗不是亂世的受害者?可他們舉起刀的那一刻,就成了索命的惡鬼。
“把他們拖遠些,找個地方埋了,彆惹來瘟疫。”劉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是。”
家丁們立刻行動起來,有的抬屍體,有的清理戰場,有的幫著郎中照顧傷員。沒人再需要劉江一一吩咐,訓練時的“令行禁止”已經刻進了骨子裡,連幾個剛被雇傭的流民都主動拿起掃帚,清掃地上的血跡。
這一切,都被一雙眼睛看在眼裡。
內院的角樓上,劉遠拄著拐杖,由管家攙扶著,默默地站在陰影裡。
剛才廝殺最激烈的時候,他躺在臥房裡,聽著外麵的喊殺聲、慘叫聲、滾木撞擊聲,心一直懸在嗓子眼。他想出去看看,腿卻像灌了鉛,隻能死死攥著被角,一遍遍念著“祖宗保佑”。
直到外麵傳來歡呼,他才掙紮著讓管家扶他起來,登上了這處能看到前院的角樓。
然後,他就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
他的兒子,那個半個月前還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少年,此刻拄著拐杖,站在滿是血跡的院子裡,冷靜地指揮著一切。沒有慌亂,沒有失態,甚至沒有一絲勝利的狂喜,隻有條理清晰的吩咐:抬屍體、治傷員、清戰場、備飯……
而那些平日裡散漫的家丁,此刻像換了個人。聽到命令就行動,抬屍體時不推諉,照顧傷員時不嫌棄,連清理血汙都一絲不苟。趙忠那個一向沉默寡言的護院頭領,看向兒子的眼神裡,竟帶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敬佩。
他看到李郎中給一個傷員包紮胳膊時,那傷員疼得齜牙咧嘴,卻沒喊一聲,隻是咬著牙說:“謝少爺,謝郎中。”
他看到幾個仆婦端著米湯出來,家丁們排著隊領取,沒人插隊,沒人爭搶,拿到米湯後,還不忘給傷員先送去一碗。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劉家嗎?
那個被二十多個土匪就能攪得雞飛狗跳、死傷慘重的家?
半個月的時間,幾場訓練,一些奇怪的“章法”,竟真的讓這些人脫胎換骨了?
劉遠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想起兒子說的“練能保命”,想起那些被他斥為“胡鬨”的隊列和對抗,想起那道被他心疼銀子的壕溝和青磚……此刻,這些都成了活生生的現實,成了擋住流寇、保住這個家的底氣。
他看著兒子彎腰,輕輕拍了拍一個年輕家丁的肩膀——那是小馬的弟弟,剛才抬屍體時哭得最凶。兒子說了句什麼,那年輕家丁點了點頭,抹掉眼淚,轉身拿起掃帚,用力地清掃著地上的血跡。
陽光灑在兒子蒼白的臉上,卻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光。那不再是個需要他庇護的孩子,而是個能撐起這個家的男人。
劉遠的喉嚨有些發緊,眼眶莫名地發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卻沒想到,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是這個被他視為“瘋了”的兒子,用一種他看不懂的方式,守住了這一切。
“管家……”劉遠的聲音有些沙啞,“去,把庫房裡那壇十年的老酒取出來,晚上……給弟兄們慶慶功。”
管家愣了一下,隨即喜上眉梢:“哎!老奴這就去!”
劉遠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前院那個拄著拐杖的身影。陽光穿過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他從未讀懂過的畫。
或許,他真的老了。
或許,這個家,真的該交給兒子了。
角樓的陰影裡,劉遠緩緩鬆開了攥緊的拐杖,嘴角,竟露出了一絲久違的、釋然的笑意。
而前院,劉江正低頭看著地上的血跡,眉頭緊鎖。這場勝利讓他鬆了口氣,卻也讓他更清醒——十二具流寇屍體,三個弟兄的性命,換來的隻是暫時的安寧。他看著西側那堵尚未完工的牆,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加固,訓練,籌糧。
不能停。
永遠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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