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劉家大院的影子拉得很長,院牆上的血跡被清水衝刷過,留下一道道暗紅的痕跡,像未乾的淚痕。家丁們還在收拾戰場,有的修補被撞歪的柵欄,有的給新包的青磚勾縫,動作間少了往日的散漫,多了幾分沉靜。
劉江站在西跨院的校場邊,看著趙忠帶著剩下的家丁進行戰後的第一次隊列訓練。他們的步伐還有些踉蹌,手臂上的繃帶在夕陽下格外顯眼,卻沒人偷懶,口號聲雖不洪亮,卻透著一股咬勁。
“少爺。”身後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在書房等您。”
劉江轉過身,肩胛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點了點頭:“知道了。”
走向書房的路上,他心裡多少有些忐忑。父親劉遠在角樓看到了戰後的一切,卻始終沒露麵,也沒派人來說過什麼。他不知道這場“慘勝”,能否徹底打消父親心裡的疑慮。
書房裡,劉遠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手裡捏著那串紫檀佛珠,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夕陽的光落在他的背影上,鬢角的白發看得格外清晰。
“爹。”劉江在門口站定,輕聲喚道。
劉遠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往日的怒容,也沒有預期的欣慰,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他的眼睛裡布滿紅血絲,眼下的青黑比前幾日更重,顯然是一夜未眠。
父子倆對視著,書房裡靜得能聽到窗外的蟬鳴。
片刻後,劉遠長長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半生的疲憊和無奈。他走到太師椅旁坐下,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吧。”
劉江依言坐下,等著父親開口。
“柱子、小馬……還有那個佃戶家的小子,後事都安排好了?”劉遠先問起了犧牲的家丁,聲音有些沙啞。
“嗯。”劉江點頭,“都買了上好的棺木,葬在村西的祖墳旁,撫恤金也給他們家人送過去了,每家五十兩,另外……以後家裡的佃地,給他們家人免三年租子。”
劉遠沉默著點了點頭,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摩挲著,像是在盤算著什麼,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什麼。
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劉江的肩胛上,那裡的繃帶還透著淡淡的血色:“傷……還疼嗎?”
“好多了。”劉江道。
這句簡單的問候,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兩人之間緊繃的弦。劉遠的眼神柔和了些,他看著兒子蒼白卻堅毅的臉,看著他眉宇間那股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沉毅,再次歎了口氣。
“看來……你是對的。”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清晰地傳到劉江耳朵裡,“這世道,確實變了。”
劉江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看著父親,想說些什麼,卻被劉遠抬手打斷了。
“我活了大半輩子,總以為守著規矩,攢著銀子,就能平平安安過下去。”劉遠的聲音帶著自嘲,“可張大戶家被搶,黑風寨上門,白狼幫圍攻……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打我的臉。”
他捏著佛珠的手鬆了些:“你說要修牆,要練兵,要花錢買命……我以前覺得是胡鬨,是敗家。可今天看著那些弟兄排著隊抬屍體,看著趙忠那箭,看著……看著你在院裡指揮時的樣子,我才明白。”
“明白什麼?”劉江忍不住追問。
“明白這世道,守是守不住的。”劉遠看著他,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認可,“就像這牆,不包磚,不挖溝,遲早被人推倒;就像這些家丁,不練兵,沒章法,再多也是送命。”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緩緩道:“你想怎麼做,就……就接著做吧。”
劉江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難以置信。這句話,比任何稱讚都讓他震撼——這是父親第一次,徹底放手讓他做主。
“家裡的銀子,庫房的糧食,還有佃戶、賬冊……你要用,就去拿。趙忠他們,也都聽你的。”劉遠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黃銅鑰匙,放在桌上,推到劉江麵前,“這是庫房的總鑰匙,你收著。”
鑰匙在夕陽下泛著光,沉甸甸的,像壓在劉江心頭的責任。
他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看著他眼角的皺紋,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這個一輩子精打細算、把“守成”刻在骨子裡的男人,終究是被亂世逼著,鬆開了攥了半生的權力。
“爹……”劉江的聲音有些哽咽。
“彆覺得這是什麼好事。”劉遠卻擺了擺手,眼神裡又多了幾分憂慮,“這世道,握著權,就是握著刀,既要防外麵的狼,也要防自己人的心。難啊。”
他看著桌上的鑰匙,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叮囑了一句,語氣帶著老父親特有的絮叨:“還有……省著點花錢。銀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彆真把家底折騰光了,萬一……萬一有個天災人禍,手裡總得留些餘地。”
這句叮囑,沒有了往日的強硬,隻有小心翼翼的擔憂,聽得劉江心裡一暖。他拿起那把鑰匙,入手冰涼,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重量。
“我知道了,爹。”劉江站起身,對著父親深深一揖,“兒子不會讓您失望的。”
劉遠揮了揮手,沒再說什麼,隻是重新轉向窗外,看著夕陽下那堵正在被加固的院牆,眼神裡有釋然,有擔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劉江拿著鑰匙,退出了書房。
走到院子裡,晚風吹拂著他的衣襟,肩胛的疼痛仿佛都輕了些。他握緊手裡的鑰匙,看著遠處正在訓練的家丁,看著那道漸漸成型的磚牆,心裡清楚——父親的放手,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
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但他的腳步,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亂世求生的路,他必須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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