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的風雲詭譎,昭帝病榻的沉重陰影,被霍光以鐵腕強行封鎖在離宮的高牆之內。然而,權力的暗流從不因表麵的平靜而止息。在長安城那座象征著無上權勢的大將軍府邸深處,另一種更為瑣碎、卻也更為腐蝕根基的“侵蝕”,正伴隨著霍光的暫時離京坐鎮甘泉宮),悄然加劇。
霍光的妻子霍顯,這位憑借夫婿權勢登上頂峰的婦人,正以前所未有的熱忱和短視的精明,將她那雙習慣於撥弄金銀珠寶和府邸庶務的手,伸向了帝國的官爵人事。
大將軍府的內室,熏爐中燃著昂貴的蘇合香,暖意融融,與甘泉宮的清冷肅殺恍若兩個世界。霍顯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紫貂皮的貴妃榻上,一身絳紫底金線繡牡丹的華貴深衣,襯得她保養得宜的臉上容光煥發,隻是那雙細長的丹鳳眼中,閃爍著精明而市儈的光芒。她麵前的小幾上,隨意堆放著幾件精美的玉器和幾卷新送來的錦緞樣冊,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卻全在榻前站著的幾個人身上。
這幾個人,有霍家遠得幾乎快出五服的族親,有曾在霍禹西市縱馬時鞍前馬後的門客,還有兩個是霍顯娘家那邊沾親帶故、在長安做些小生意的商賈。他們臉上都堆滿了諂媚而急切的笑容,眼神如同餓狼般盯著霍顯手中的權力。
“姑母大人!”一個油頭粉麵、穿著嶄新錦袍的年輕男子率先開口,他是霍顯娘家侄子的妻弟,姓王,“小侄在長安蹉跎多年,空有一腔報效朝廷的熱血,卻苦於沒有門路。您看…能不能請大將軍開開金口,在少府給事中宮廷供應部門屬官)裡,給小侄謀個差事?哪怕是個六百石的閒職也好啊!小侄定當兢兢業業,絕不給姑母和大將軍丟臉!”他一邊說,一邊將一隻裝著幾顆碩大東珠的錦盒悄悄推到霍顯手邊。
霍顯眼皮都沒抬,用染著蔻丹的指尖隨意撥弄了一下錦盒裡的珠子,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聲音帶著刻薄的慵懶:“少府給事中?嗯…倒是個清貴又油水足的衙門。行吧,回頭我跟光哥提一嘴。不過,”她瞥了那王姓男子一眼,“你這身行頭花了不老少吧?進了衙門,可得收斂點,彆讓人抓了把柄,連累我們霍家名聲。”
“是是是!姑母教訓的是!小侄謹記!謹記!”王姓男子喜出望外,連連作揖。
“夫人!夫人!”一個身材粗壯、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擠上前,他是霍禹的心腹門客趙五,曾參與過渭水奪田的惡行,“小的跟著少將軍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少將軍也常誇小的忠心!您看…小的這出身…弄個爵位是不敢想了,能不能…求大將軍開恩,賞個羽林郎中的實缺?也好讓小的繼續為霍家效力!”他深知羽林軍如今是霍禹掌控,進了羽林,就等於有了護身符和撈油水的門路。
霍顯皺了皺眉:“羽林郎中?那可是天子近衛,正經的六百石武官!你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粗漢…”她話未說完,趙五已經將一個沉甸甸、用紅布包著的金餅塞到了她榻邊的隱囊下。霍顯掂量了一下分量,眉頭立刻舒展開來,話鋒一轉:“…不過嘛,忠心可嘉!又是禹兒用慣的人。行,這事兒我記下了。回頭讓禹兒跟他爹說說,應該不難。”
“謝夫人!謝夫人!小的肝腦塗地,報答夫人和少將軍大恩!”趙五激動得臉都紅了。
接著,一個穿著絲綢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人也湊上前,他是霍顯娘家那邊一個經營鹽鐵生意的遠親:“堂姐!堂姐!小弟有樁要緊事求您!”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市儈的精明,“聽說…桑弘羊那老家夥倒了,朝廷要重新厘定鹽鐵專賣的章程?小弟在齊地有幾個鹽場,門路熟得很!堂姐您能不能跟大將軍美言幾句,讓小弟…嘿嘿,承攬一小部分關中的鹽引?哪怕一郡之地也行!這孝敬…絕對讓堂姐和大將軍滿意!”他比劃了一個豐厚的手勢。
霍顯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鹽鐵之利!這可是真正的金山銀海!桑弘羊倒了,這塊肥肉誰不想咬一口?她雖然不懂具體章程,但知道隻要霍光一句話,指定誰承辦,那就是潑天的富貴!她矜持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鹽引?這可是朝廷命脈…不過嘛,自家人知根知底,總比交給那些外人強。這事兒…我得仔細問問光哥。你先回去等信兒吧。”雖然沒有立刻答應,但那語氣,已然是默許了操作空間。
內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霍光帶著一身甘泉宮的清冷寒氣走了進來,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凝重。他剛處理完從長安快馬送來的緊急軍報關於匈奴邊境的異動),隻想在書案前安靜片刻。然而,眼前這幕“門庭若市”、妻子儼然一副“人事主官”做派的景象,讓他本就陰鬱的心情瞬間沉到了穀底。
“都在這裡做什麼?”霍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壓,瞬間讓內室裡暖融融的氣氛降至冰點。那幾個請托的人如同受驚的兔子,臉上的諂笑僵住,連忙躬身行禮,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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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顯卻渾然不覺,或者說,她仗著妻子的身份,並不十分畏懼丈夫此刻的冷臉。她揮了揮手,示意那幾個請托者先退下,然後起身,臉上堆起笑容迎向霍光:“光哥,你回來啦?甘泉宮那邊…陛下可好些了?”她一邊假意關心,一邊自然地接過霍光脫下的外氅,順勢挽住他的胳膊,將他引向主位。
霍光沒有回答關於昭帝的問題,目光冷冷地掃過小幾上那盒東珠和隱囊下露出的紅布一角,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方才那些人,又是來求官的?顯,我早與你說過,外朝人事,非你該插手之地!霍家如今樹大招風,多少眼睛盯著?你如此行事,授人以柄,是嫌禦史台的彈劾奏章不夠多嗎?!”
霍顯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換上委屈和不滿的神色,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光哥!你這是什麼話?!我這是為霍家著想!為咱們禹兒、雲兒、山兒他們鋪路!那些請托的,不是族親就是禹兒得力的門客,再不就是我娘家可靠的親戚!給他們謀個前程,他們能不念著霍家的好?能不更加死心塌地為霍家出力?這叫作培植羽翼,鞏固根基!怎麼就叫授人以柄了?”她振振有詞,帶著市井婦人特有的“精明”邏輯。
“鞏固根基?”霍光氣極反笑,指著那些“孝敬”,“靠這些蠅營狗苟,收受賄賂,安插私人?這叫結黨營私!這叫自毀長城!上官桀、桑弘羊的前車之鑒,你難道都忘了嗎?!”他想起甘泉宮昭帝的病危,想起自己正在為帝國未來憂心如焚,妻子卻在這裡忙著給阿貓阿狗謀官位、攬鹽引,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湧上心頭。
“什麼結黨營私!什麼自毀長城!”霍顯也惱了,甩開霍光的胳膊,聲音尖利起來,“霍光!你彆站著說話不腰疼!如今霍家是什麼門第?滿長安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族人、舊部、門客指著咱們吃飯、奔前程?我不替他們著想,誰替他們著想?難道讓他們去求外人?那才是打我們霍家的臉!再說了,”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哭腔和威脅,“禹兒剛被你收了兵權,閉門思過,心裡正委屈著呢!我這個做娘的,再不替他籠絡點人手,他在羽林軍裡還能站得住腳嗎?你是要逼死我們母子嗎?”
提到霍禹,霍光的心頭如同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兒子的驕縱跋扈是他心頭大患,妻子的溺愛與短視更是火上澆油。看著霍顯那副“為了兒子為了家族”的理直氣壯模樣,再看看她眼中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對權力乾預的熱衷,霍光感到一陣深切的疲憊。甘泉宮的巨大壓力,朝堂的波譎雲詭,邊境的隱憂,已讓他心力交瘁。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再與妻子在這內帷瑣事上無休止地糾纏。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和妥協:“夠了!那王姓遠親,少府給事中…絕無可能!最多安排他去上林苑做個閒散的苑丞!趙五…羽林郎中更不行!讓他去期門軍做個普通的執戟郎!至於鹽引…”他目光銳利地盯了霍顯一眼,“你想都彆想!此事關乎國策,絕無通融!讓你那親戚趁早死了這條心!”
“光哥!”霍顯不滿地叫道。
“這是底線!”霍光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若再讓我發現你收受請托,乾預外朝人事…休怪我翻臉無情!管好你的內宅!外間之事,自有本公決斷!”他拂袖轉身,不再看霍顯那寫滿委屈和怨懟的臉,徑直走向內室通往書房的那扇小門。
霍顯看著丈夫決絕的背影,氣得胸口起伏,狠狠地將手中的絲帕摔在地上。然而,她眼中除了憤怒,竟還閃過一絲得逞的微光——至少,那兩個職位,丈夫算是默許了!雖然比預想的低,但也是官身!她立刻盤算著如何安撫那王姓親戚和趙五,又如何從他們身上榨取更多的“孝敬”。
霍光步入書房,沉重地關上那扇隔絕內外的門。書房內一片清冷,隻有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散發著冰冷的氣息。他走到書案後,頹然坐下。窗外,暮色四合,長安城華燈初上,一片繁華景象。然而,霍光的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昭帝的病危如同懸頂之劍,而霍氏內部的腐敗與失控,卻如同蛀蟲,正從內部啃噬著他苦心經營的權力大廈。妻子那市儈的貪婪和短視的乾政,兒子的驕縱不法,像兩股汙濁的暗流,在這帝國風雨飄搖之際,彙入霍家這艘看似堅不可摧的巨艦底部,加速著它傾覆的進程。他拿起一份關於北疆戍卒冬衣補充的奏報,目光落在上麵,卻久久無法聚焦。內帷乾政的陰影,如同這漸濃的暮色,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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