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西側,專為“鹽鐵會議”辟出的宣室偏殿,此刻如同一個巨大的、沸騰的鼎鑊。殿內門窗緊閉,隔絕了長安城初冬凜冽的寒風,卻隔絕不了其中洶湧澎湃的激烈爭論。空氣悶熱而渾濁,混雜著眾多朝臣身上熏香、汗液的氣息,以及一種更濃烈的、名為“政見”的火藥味。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盆在殿角熊熊燃燒,赤紅的炭火映照著殿內一張張或激昂、或憤慨、或焦慮、或冷眼旁觀的臉龐。
桑弘羊端坐在主位之側——因霍光以“主政需避嫌”為由未親自列席,此刻他便是這場風暴的中心。他年過六旬,身形清瘦,穿著一身象征三公之位的紫色深衣,頭戴進賢冠,腰束玉帶,佩著先帝禦賜的羊脂玉帶鉤。他麵龐瘦削,顴骨微凸,一雙細長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如同淬火的鋼針,掃視著殿內黑壓壓的人群。他端坐的姿態看似沉穩,如同礁石,但放在膝上的那隻枯瘦的手,指節卻因用力而泛著青白,手背上虯結的青筋如同潛伏的怒龍,微微跳動。麵前的紫檀木條案上,堆滿了厚厚一摞竹簡、木牘,上麵密密麻麻記載著鹽鐵、均輸、平準等政策推行以來的海量數據、各郡國歲入對比圖表,這是他賴以立足、引以為傲的根基,此刻卻成了眾矢之的!
“荒謬!簡直荒謬絕倫!”一聲帶著濃厚地方口音的怒斥如同驚雷炸響。一位來自關東齊魯之地的老儒生,須發皆白,激動得渾身顫抖,猛地從坐席上站起,寬大的儒袍袖口因他的動作而呼呼作響,直指桑弘羊的鼻尖:“桑大夫!爾等鹽鐵官營,與民爭利,盤剝至骨!小民肩挑背負,販些鹽鐵以糊口,何罪之有?爾等竟設卡禁絕,動輒以‘私鹽’、‘私鐵’論罪,枷鎖加身,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此非‘聚斂’為何?!此非‘苛政’為何?!”他聲嘶力竭,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桑弘羊的案幾上,引得一眾來自地方郡國、同樣代表“賢良文學”之名的與會者紛紛點頭附和,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滾沸的油鍋。
桑弘羊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深處寒光一閃,如同毒蛇被驚動。他並未立刻反駁,隻是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拿起案上一卷用朱砂標注得密密麻麻的竹簡,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窒息的緩慢。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冷硬,如同冰錐刺破喧囂:
“老丈悲天憫人,其心可嘉。”他語帶譏誚,目光卻銳利如刀,掃過那老儒生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然則,治國非空談仁德!爾等隻知小民肩挑背負之艱辛,可曾想過邊關將士浴血奮戰,手中戈矛甲胄從何而來?可曾想過九邊要塞,高牆深壘,一磚一石、一粟一米從何而出?可曾想過去歲關東大水,流民百萬,賑災之糧秣、築堤之資費,若非鹽鐵專營之利,難道從天而降?!”
他猛地將手中竹簡重重拍在案上!“啪!”一聲脆響,震得旁邊一隻青銅水盂裡的水都微微蕩漾。殿內瞬間一靜。
“此乃元狩四年至元封六年,鹽鐵專營前後,國庫歲入之對比!”桑弘羊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壓抑不住的憤怒,手指用力點著竹簡上那些用朱砂圈出的、觸目驚心的巨大數字。“官營之前,歲入幾何?官營之後,歲入幾何?!翻倍!何止翻倍!若無此巨利支撐,武帝陛下何以北逐匈奴,拓土千裡?何以鑿通西域,揚威絕域?何以賑濟災荒,安定社稷?!爾等口中‘聚斂’之財,實乃護國衛民之血!是支撐這大漢天威不墮的脊梁!”
他霍然起身,紫色深衣的下擺無風自動。瘦削的身軀此刻爆發出驚人的氣勢,目光如電,掃過全場那些麵露不忿、竊竊私語的“賢良文學”:“爾等飽讀詩書,滿口仁義道德!言必稱三代之治,行必效井田之法!然則,時移世易!匈奴鐵蹄在側,虎視眈眈!天災頻仍,民生多艱!空談仁義,可能退敵?可能活民?可能鑄甲礪兵,保我疆土安寧?!”他每問一句,聲音便提高一分,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那些反對者的心頭。“鹽鐵官營,均輸平準,乃富國強兵之良策!是桑某與同僚嘔心瀝血,於荊棘叢中為陛下、為社稷蹚出的生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豈容爾等腐儒,以虛言妄語,肆意詆毀,動搖國本?!”
他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指向殿外那看不見的、象征未央宮至高權力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嘶啞:“桑某行事,上不負先帝重托,下不愧黎庶蒼生!此心此誌,天地可鑒!爾等今日在此狺狺狂吠,指摘桑某‘聚斂’、‘苛政’,其心可誅!其行,無異於自毀長城,資敵賣國!”
“你…你血口噴人!”那齊魯老儒生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桑弘羊,嘴唇哆嗦著,卻一時語塞。
“狂妄!”“居功自傲!”“強詞奪理!”殿內頓時炸開了鍋,反對的聲浪再次洶湧而起,比之前更為激烈。許多年輕氣盛的賢良文學更是怒目而視,幾乎要衝上前來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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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弘羊傲然挺立,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孤峰。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極度憤怒、巨大委屈和不容置疑的倨傲。他不再理會那些喧囂的指責,目光越過激動的人群,投向殿門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數十年來殫精竭慮,在算盤珠子和堆積如山的賬冊中度過的日日夜夜;看到了邊關將士因充足軍械而擊退匈奴的歡呼;看到了國庫充盈時武帝陛下那讚許的目光…這一切,都是他桑弘羊的心血!是他的功勳!是他足以傲視群臣的資本!
然而,這功勳的基石,此刻卻在這宣室偏殿,被一群隻會空談的腐儒肆意踐踏!更讓他心頭滴血的是,那個真正能決定這一切的人,那個端坐於未央宮深處的霍光!他竟以“避嫌”為由不列席此會!這何嘗不是一種默許?一種無聲的輕視?!霍光…霍光!他憑什麼?就憑他是武帝臨終托付的重臣?就憑他站在了那八歲稚子的身後?!
桑弘羊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力道,死死攥緊了腰間那塊溫潤的羊脂玉帶鉤——這是當年他成功推行鹽鐵官營後,武帝龍顏大悅,親手解下賜予他的無上榮寵!指尖感受著玉石冰涼圓潤的觸感,那觸感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灼燒著他的心!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背叛的憤怒,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猛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殿內喧囂的人群,眼神變得更加冰冷銳利,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他不再試圖用數據壓倒對方,而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淬毒的冰淩,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的嘈雜:
“爾等今日之論,無非是見陛下年幼,霍大將軍新秉國政,欲借此良機,動搖國策,謀取私利!桑某,斷然不許!”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冰水!
“嘩——!”
殿內徹底炸開了!指責、怒罵、辯解的聲浪幾乎要將殿頂掀翻!那齊魯老儒生更是氣得眼前發黑,被旁邊的人慌忙扶住。
桑弘羊卻不再看任何人。他挺直了脊梁,如同標槍。枯瘦的手緊緊按著腰間那塊象征無上榮耀的玉帶鉤,指節因用力而慘白。他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直刺向未央宮深處那個沉默的身影。功勳被質疑的憤怒,權勢被邊緣化的怨毒,以及對霍光那無聲壓製的不甘,如同三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地噬咬、嘶鳴。這宣室偏殿的喧囂爭論,此刻在他心中,已化作一場關乎自身尊嚴、畢生功業與未來權勢的生死之戰!他桑弘羊,絕不容許任何人,動搖他傾注一生心血鑄就的鹽鐵基石!哪怕是與這滿殿的“賢良”,與那隱在幕後的霍光,徹底撕破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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