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西側,緊鄰尚書台的“承明殿”偏廳,氣氛肅穆得如同宗廟祭祀。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盆在殿角沉默地燃燒,赤紅的炭火映照著四壁懸掛的輿圖與律令竹簡,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空氣裡彌漫著陳年木料、墨汁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權力的冰冷氣息。這裡沒有尚書台議政時的緊張對峙,卻自有一股令人屏息的威壓彌漫。
霍光端坐於紫檀木書案之後,深青色常服襯得他麵容愈發沉靜,如同古井無波。他麵前攤開著一份用朱筆圈點的名冊,目光低垂,落在上麵,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鎮紙。杜延年垂手侍立一旁,神情恭謹,大氣不敢出。整個殿內,隻有霍光翻動竹簡時發出的輕微沙沙聲,以及更漏單調的滴水聲,如同時間本身在緩緩流逝。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推開。一名身著玄色宮服的謁者躬身入內,聲音清晰而恭謹:“稟大將軍,車騎將軍上官安奉召覲見。”
“傳。”霍光頭也未抬,聲音平淡無波。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刻意放重卻難掩虛浮的力道。上官安步入殿內。他今日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身嶄新的絳紫色武官常服,腰束玉帶,頭戴武弁,襯得他麵皮白皙,倒也人模人樣。隻是那眼神深處,依舊難掩一絲浮躁與按捺不住的得意。他努力挺直腰板,走到書案前數步之遙,按照禮製,一絲不苟地躬身行禮,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幾分刻意的恭順:“末將上官安,參見大將軍!”
霍光終於緩緩抬起眼。那目光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地落在上官安身上,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那目光裡沒有讚許,沒有親昵,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如同在評估一件器物。這目光讓上官安努力維持的鎮定瞬間出現了一絲裂痕,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試圖顯得更英武些。
“安兒。”霍光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偏廳。這一聲稱呼,沒有刻意的親近,隻有一種疏離的、長輩對晚輩的定位。
上官安連忙再次躬身:“末將在!”
霍光沒有讓他起身,目光依舊鎖在他臉上,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爾父上官桀,國之乾城,隨侍先帝多年,勞苦功高。陛下新立,國事維艱,爾父更是夙夜匪懈,輔弼幼主,忠心可鑒。”他頓了頓,指尖在那份名冊上輕輕一點,“陛下與光,念及其功勳勞苦,特擢升其為安陽侯,增食邑千戶。此乃朝廷恩典,亦是爾上官一門之榮光。”
安陽侯!增食邑千戶!
上官安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漿般瞬間衝上頭頂,幾乎讓他眩暈!父親封侯了!這是何等的榮耀!他強壓下幾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努力維持著恭順的姿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末將…末將代家父,叩謝陛下天恩!叩謝大將軍提攜之恩!”他作勢便要跪下叩首。
“慢著。”霍光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玉磬,瞬間將他定在原地。
上官安跪到一半的身形僵住,愕然抬頭。
霍光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讓上官安心底那點狂喜瞬間冷卻了大半。“恩典,亦是責任。”霍光的聲音依舊平穩,卻陡然帶上了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上官一族,門楣日隆,更當時時自省,謹言慎行,持身以正,方不負陛下厚望,不負朝廷重托。”
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素服的身影在巨大的書案後顯得愈發高大挺拔。他繞過書案,走到上官安麵前。一股無形的、如同山嶽般的威壓撲麵而來,讓上官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霍光停在距離上官安一步之遙的地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直視著上官安那雙因緊張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得意而微微閃爍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誡勉,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上官安心坎上:
“爾身為上官氏嫡子,更當以身作則!須知,這長安城,”他微微抬手,指向殿外那看不見的、象征著巍峨宮闕的方向,“看似繁華錦繡,實則步步深淵!一言一行,皆在眾目睽睽之下。驕縱則失人心,浮躁則授人以柄,妄言則禍及滿門!”他每說一句,語氣便加重一分,目光便銳利一分!
“爾近日所為,”霍光的目光陡然變得異常銳利,如同淬火的鋼針,直刺上官安眼底深處那份尚未散儘的輕狂,“呼朋引伴,流連市井,縱酒狂言…此等行徑,豈是勳貴子弟、朝廷命官所應為?豈非自毀前程,玷汙門楣?!”
“呼朋引伴…縱酒狂言…”這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上官安臉上!他瞬間想起了醉仙居那場不堪回首的鬨劇,想起了自己那些被酒精放大的狂妄之言!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難道…難道霍光知道了?!是那個該死的商人?還是…趙成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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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徹底跪倒在地,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惶恐:“末將…末將知錯!末將年輕氣盛,一時糊塗…還請…還請大將軍恕罪!”他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再也不敢抬起。方才封侯帶來的狂喜早已煙消雲散,隻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後怕!
霍光居高臨下地看著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上官安。那卑微的姿態,那惶恐的聲音,並未讓他眼中那冰冷的審視有絲毫融化。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得上官安幾乎窒息。
“念爾初犯,且爾父新膺爵祿,朝廷恩典正隆。”霍光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依舊冰冷,卻似乎帶上了一絲“寬宥”的意味,“本將…再予爾一次機會。”
上官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感激和希冀:“謝大將軍!謝大將軍開恩!”
霍光不再看他,轉身緩步走回書案後,重新坐下。他拿起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帛書,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著,上官安,晉奉車都尉,加侍中銜,即日入宮當值,隨侍陛下左右。望爾…好自為之,克勤克勉,不負此職。”
奉車都尉?侍中?
上官安愣住了。奉車都尉,掌禦乘輿車,秩比二千石,雖非實權要職,但地位清貴,常由皇帝親信或勳戚子弟擔任。侍中更是加官,可出入宮禁,常在皇帝左右!這…這看似是莫大的提拔和恩寵!是讓他接近權力核心的機會!
然而,狂喜尚未升起,霍光那冰冷的話語“隨侍陛下左右”、“克勤克勉”便如同冰水澆頭!這哪裡是提拔?這分明是…將他放在霍光眼皮子底下!放在未央宮這最森嚴的牢籠裡!是給他套上了一副最精致、也最沉重的鐐銬!讓他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霍光的目光之下!讓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意妄為、口無遮攔!
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現實,讓上官安臉上的感激瞬間凝固,化作一片慘白和難以言喻的屈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在對上霍光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眸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那眼神平靜得可怕,仿佛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有的僥幸、怨恨和不甘。
“謝…謝大將軍…提攜之恩…”他最終隻能艱難地、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音,再次深深叩首,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聲音,如同他此刻被徹底禁錮的野心,發出的絕望哀鳴。
霍光不再言語,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竹簡,仿佛剛才那番恩威並施的敲打,不過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筆,蘸了蘸墨,在另一份奏疏上沉穩地批閱起來。
杜延年上前一步,對依舊跪伏在地的上官安低聲道:“上官都尉,請隨下官去領印綬、熟悉宮禁事宜。”
上官安渾渾噩噩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如同踩在雲端。他跟在杜延年身後,踉蹌著走出承明殿偏廳。殿外慘淡的冬日天光刺入眼簾,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殿內。霍光那玄色的身影依舊端坐於案後,沉靜如山,仿佛一座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峰,將他、將整個上官家的野心,都牢牢地籠罩在其冰冷而巨大的陰影之下。
那剛剛到手的“奉車都尉”印綬,此刻揣在懷中,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慌。這哪裡是青雲梯?這分明是霍光親手為他、為上官家戴上的,一副鑲嵌著黃金的枷鎖!一副名為“提攜”、實為“禁錮”的沉重鐐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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