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深秋午後的陽光帶著一絲虛假的暖意,穿過鱗次櫛比的店鋪旌旗,在布滿車轍印和牲畜糞便的土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混雜著牲畜的臊氣、熟食的香氣、皮革的硝味、以及汗水和塵土的氣息,構成這座帝國心臟最粗糲、最喧囂的脈搏。粟米、布帛、鹽鐵、漆器、西域來的琉璃與香料……各色貨物在簡陋的攤位或稍顯體麵的店鋪前堆積如山,買賣雙方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高聲討價還價,銅錢的叮當聲不絕於耳。
“讓開!都滾開!不長眼的東西!”
一聲粗暴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市集的喧囂之上,瞬間撕裂了這煙火人間的表象。
緊接著,是急促如鼓點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蠻橫的衝力!隻見一匹通體油亮、神駿異常的棗騮馬當先衝來,馬背上之人錦衣華服,正是長公主寵臣丁外人!他麵皮白淨,此刻卻因縱馬的快意和某種扭曲的興奮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嘴角噙著一絲殘忍的笑意,手中馬鞭高高揚起,毫不留情地抽打著空氣,發出刺耳的破空聲。在他身後,緊跟著三四個同樣鮮衣怒馬、麵目驕橫的豪奴,個個手持馬鞭,呼喝開道,如同驅趕牲口。
“滾開!丁君侯駕到!擋路者死!”豪奴們的聲音囂張跋扈,蓋過了市集的嘈雜。
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間炸開了鍋!驚恐的尖叫聲、孩童的哭喊聲、貨物翻倒的嘩啦聲、以及被撞倒者的痛呼聲驟然響起!一個挑著兩筐新鮮菜蔬的老農躲避不及,被丁外人坐騎的肩胛狠狠撞中!沉重的擔子脫手飛出,翠綠的菜葉、鮮紅的蘿卜、滾圓的瓜果如同天女散花般拋灑開來,又被緊隨而至的豪奴馬蹄無情踐踏,瞬間化作一地狼藉的泥漿!老農慘叫著滾倒在泥濘的路邊,掙紮著想要爬起,又被後麵慌亂躲閃的人群踩踏,隻能痛苦地蜷縮呻吟。
“我的鹽!我的鹽啊!”一個靠牆擺放的鹽攤被撞翻,粗糲的白色鹽粒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混入地上的泥水汙穢。攤主是個中年漢子,看著自己賴以糊口的貨物瞬間化為烏有,目眥欲裂,絕望地嘶喊起來,剛想撲上去搶救,卻被一個豪奴反手一鞭狠狠抽在背上!皮開肉綻的痛楚讓他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賤骨頭!敢擋丁君侯的路!”那豪奴獰笑著,馬鞭再次揚起。
混亂如同瘟疫般在市集中蔓延。丁外人策馬如入無人之境,棗騮馬高昂著頭,噴著灼熱的白氣,碗口大的鐵蹄踏在散落的貨物上、踐踏著來不及收走的竹席草墊,發出沉悶的破裂聲。他享受著這種淩駕於眾生之上的快感,享受著路人驚恐奔逃、如同螻蟻般被驅散的場景。這西市的肮臟與擁擠,是他這種依附於長公主錦繡堆中的人物平素最為鄙夷的,但此刻,這鄙夷卻化作了暴虐的宣泄口。馬蹄踏碎的不隻是貨物,更是這芸芸眾生賴以生存的根基。
“阿爹!阿爹的木偶!”一個約莫五六歲、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被混亂的人群擠得跌倒在地,她顧不得疼痛,哭喊著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徒勞地想要抓住前方一個被踢飛出去的、用木頭削成的粗糙人偶。那是她父親辛苦一天,剛剛用賣柴的錢在市集角落給她換來的寶貝。木偶在無數慌亂的腳步間翻滾,眼看就要被卷入洶湧的人潮踩成碎片。
丁外人的馬隊正朝著小女孩的方向衝來!棗騮馬的前蹄高高揚起,帶著風雷之勢,眼看就要將那個小小的身影連同她視若珍寶的木偶一同踏碎!
“囡囡!”一聲撕心裂肺的婦人哭喊從旁邊傳來,卻已無力回天。
周圍的人群發出驚恐的倒抽冷氣聲,許多人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蒼老卻異常迅捷的身影猛地從旁邊一個賣粟米的攤位後撲出!那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穿著洗得發白的粗麻短褐,身形乾瘦,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如同護崽的老鷹,一把將嚇呆了的小女孩緊緊摟入懷中,同時用自己的後背迎向那即將踏下的鐵蹄!
“噗嗤——!”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伴隨著骨骼碎裂的細微脆響!
老者悶哼一聲,抱著小女孩被巨大的衝力撞得向前翻滾出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濺起一片泥水。他懷中的小女孩嚇得連哭都忘了,隻是死死攥著老者破舊的衣襟。老者掙紮著想起身,卻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胸前衣襟和懷中孩子的頭發。他的一條手臂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已經斷了。然而,他那雙渾濁卻異常明亮的眼睛,卻死死地、充滿刻骨仇恨地釘在了勒馬停下的丁外人臉上!
那枚小小的木偶,終究沒能逃脫厄運,被一隻豪奴的馬蹄踩過,瞬間四分五裂,碎裂的木片深深嵌入了泥濘之中。
丁外人勒住馬韁,棗騮馬不耐煩地打著響鼻,前蹄刨著地麵。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滾在泥濘中的一老一小,看著老者嘴角刺目的鮮血和那幾乎要將他燒穿的眼神,非但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有趣又肮臟的東西,嘴角那絲殘忍的笑意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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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老不死的,骨頭還挺硬?”丁外人用馬鞭的鞭梢隨意地指了指地上的老者,語氣輕佻如同在點評一件劣等貨物,“想找死?爺今日心情好,成全你倒也無妨。”他環視四周,看著那些敢怒不敢言、眼神中充滿壓抑怒火的人群,如同看著一群待宰的羔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惡毒的得意:“都給爺看清楚!這就是衝撞貴人車駕的下場!賤民,就該有賤民的活法!滾開!”
他身後一個豪奴立刻會意,獰笑著策馬上前,揚起鞭子就要朝那掙紮著想保護小女孩的老者抽去!
“住手!”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幾名身著玄色皮甲、腰佩環首刀、神情肅殺的期門軍士分開人群,大步走了進來!為首的小校身材魁梧,麵色冷硬如鐵,一雙鷹目銳利地掃過混亂的現場——被踐踏的貨物、受傷的攤販、泥濘中痛苦呻吟的老農、還有那抱著孩子口吐鮮血的老者。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騎在高頭大馬上、錦衣耀眼的丁外人身上,眉頭緊緊鎖起,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何人在此縱馬行凶,擾亂西市秩序?”小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軍人的凜冽和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如刀鋒般刺向丁外人。
丁外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喝問弄得一愣,待看清來人不過是幾個低階的期門軍士,臉上瞬間又恢複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倨傲。他嗤笑一聲,用馬鞭懶洋洋地點了點那小校:
“喲?期門軍?好大的威風!怎麼,爺在自家門口遛遛馬,也要向你這小小軍侯報備不成?”他特意加重了“自家門口”幾個字,意指長公主的權勢範圍。
那小校臉色一沉,並未被丁外人的氣勢嚇倒,反而向前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聲音更冷:“西市乃長安要地,人煙稠密,律法明令禁止縱馬疾馳!閣下驚擾民眾,毀人財物,傷人身體,已觸犯《九章律》!請下馬,隨吾等往執金吾衙門走一趟!”
“執金吾衙門?”丁外人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他身後的豪奴們也發出哄笑,仿佛在看一群不自量力的螻蟻。“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拿律法來壓爺?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爺是長公主府丁君侯!便是你們期門軍統領見了爺,也得客客氣氣叫一聲‘丁侯’!執金吾?算個屁!滾開!彆擋著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