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安府邸的後園暖閣,與外間深秋的肅殺截然不同。四角巨大的鎏金蟠螭銅爐燒著上好的銀霜炭,源源不斷散發的暖意驅散了寒意,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帶著甜膩異香的龍涎氣息。地上鋪著厚厚的、產自西域的罽賓絨毯,踩上去綿軟無聲。紫檀木的雕花隔扇上鑲嵌著薄如蟬翼的螺鈿,在燭光下流轉著七彩的虹暈。錦緞的帷幔低垂,隔開了外界的窺探,營造出一方富貴熏天、卻又帶著幾分扭曲奢靡的隱秘天地。
上官安獨自一人踞坐在暖閣中央的錦榻上,麵前矮幾上散亂地堆放著幾卷帛書,還有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色澤如琥珀的西域蒲桃酒。他並未飲酒,也未看書,隻是身體微微前傾,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暖閣角落那片鋪著雪白狐裘的軟墊區域,眼神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與貪婪。
那裡,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正跪坐在狐裘上,專心致誌地擺弄著幾件極其精巧的玉器玩物。那是上官安花重金搜羅來的,有溫潤如脂的羊脂玉兔,有通體碧綠、雕工繁複的玉連環,還有一枚小巧玲瓏、光可鑒人的玉蟬。女孩穿著粉色的錦緞小襖,烏黑的頭發梳成兩個可愛的羊角髻,用綴著珍珠的紅繩係著。她小臉圓潤,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如同浸在清水裡的黑葡萄,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將那枚小小的玉蟬小心翼翼地放進一隻碧玉雕成的蓮花座裡,小嘴微微嘟起,發出滿足的、細不可聞的咯咯笑聲。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灑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稚嫩純真得如同誤入凡塵的小仙子。
她便是上官安最小的女兒,上官氏。
天真無邪,不諳世事。
然而,在上官安那雙被野心和欲望灼燒得通紅的眼睛裡,此刻映照出的,卻絕非僅僅是女兒純真的笑靨。他仿佛透過那小小的、粉雕玉琢的身影,看到了椒房殿那象征著天下女子至尊的寶座!看到了鳳冠霞帔,母儀天下!看到了霍光那張永遠古井無波的臉在震驚和屈辱中崩塌!看到了上官家族淩駕於霍氏之上、權傾朝野的煊赫未來!
“椒房……椒房……”上官安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著這兩個字,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在吞咽著某種滾燙的毒藥。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如同電流般竄遍他的全身,讓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抓起矮幾上的酒樽,也不管裡麵是什麼,仰頭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絲毫壓不下心頭那焚身的火焰!
“砰!”
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打破了暖閣的靜謐!
暖閣的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推開,撞在牆上!上官桀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身凜冽的寒氣闖了進來,深紅色的朝服下擺還帶著外麵沾染的塵土。他臉色鐵青,額頭上青筋暴跳,赤紅的雙眼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目光瞬間就鎖定了錦榻上的兒子!那目光中的怒火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讓暖閣內溫暖的空氣都驟然降溫!
“逆子!”上官桀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暖閣四壁的帷幔都在簌簌抖動!“你乾的好事!誰給你的狗膽!竟敢在長公主麵前妄言立後?!”
巨大的聲浪嚇得角落裡的上官氏渾身一顫!她手中那枚好不容易放穩的玉蟬“啪嗒”一聲掉落在柔軟的狐裘上。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向暴怒如雷的祖父和臉色瞬間煞白的父親,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迅速蓄滿了驚恐的淚水,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聲來。
上官安被父親的咆哮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空酒樽“哐當”一聲掉在矮幾上,滾落在地毯上。他猛地從錦榻上彈起,臉上因酒意和野心的潮紅瞬間褪儘,隻剩下驚惶的慘白。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上官桀麵前,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
“父親!父親息怒!孩兒……孩兒……”
“息怒?!老子恨不得現在就扒了你的皮!”上官桀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揚起,帶著一股勁風,眼看就要狠狠摑在上官安臉上!
“父親!”上官安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體麵,猛地抱住上官桀的大腿,聲嘶力竭地喊道:“父親!此事……此事並非孩兒妄言!是長公主!是長公主殿下首肯的啊!殿下對霍光恨之入骨!她親口應允,全力支持!父親!這是我們上官家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長公主首肯?”上官桀揚起的手掌在空中驟然頓住,臉上的暴怒被一種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你……你說什麼?鄂邑她……她瘋了不成?!”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兒子,仿佛要確認他是否在撒謊。
“千真萬確!父親!”上官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語速飛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亢奮,“就在今日!長公主殿下因霍光削減用度、撤換蜜羹之事,在寢殿大發雷霆!丁外人趁機進言,點明霍光專權跋扈,日後必危及陛下!殿下深以為然!正是殿下主動提出要與父親您聯手對付霍光!孩兒……孩兒隻是順水推舟,將幼妹入主椒房之計獻上!殿下聞聽,當即拍案叫絕!親口允諾,此事由她出麵主持!父親!這是天賜良機!是殿下親自遞到我們手中的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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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安急切地說著,眼中重新燃起狂熱的火焰,他死死抓住父親的袍袖,聲音因激動而扭曲:“父親!您想想!霍光為何將奉車都尉給了金賞那黃口小兒?他這是在斷我們的路!是在警告我們!金日磾死了,下一個會是誰?桑弘羊?還是我們上官家?!父親!不能再忍了!霍光步步緊逼,今日削您權柄,明日就能要您性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一搏!隻要幼妹入主椒房,成為皇後!我們上官家便是外戚之首!霍光再權傾朝野,難道還能公然廢後不成?!屆時,這未央宮內外,便是父親您與長公主的天下!霍光……不過是秋後的螞蚱!”
椒房!皇後!外戚之首!
這幾個詞如同帶著魔力的毒咒,狠狠擊中了上官桀心中最深的恐懼和野望!他腦海中瞬間閃過朝堂上霍光那平靜卻字字如刀的壓製,閃過金賞捧著奉車都尉印綬時那刺眼的畫麵,閃過桑弘羊那張寫滿怨毒的臉……霍光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網,早已將他籠罩得喘不過氣!兒子描繪的前景,雖然瘋狂,卻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照亮了一條充滿誘惑的險路!
上官桀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揚起的手掌緩緩放下,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角落狐裘上那個被嚇呆、淚水漣漣的小孫女。那小小的、粉雕玉琢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天真無邪的孩童,而是一枚……一枚足以撬動未央宮權力格局的、最致命也最誘人的棋子!
“椒房……皇後……”上官桀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豁出去的瘋狂,“霍光……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他猛地轉頭,赤紅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攫住兒子充滿期待和恐懼的臉,聲音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決絕和猙獰:
“此事……有幾成把握?!”
上官安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幾乎要跳起來:“十成!父親!有長公主殿下親自出麵主持,以‘親上加親、穩固宮闈’為名,陛下年幼,必難拒絕!霍光若敢公然反對,便是違逆聖意,離間皇家親情!此乃大不敬!屆時,長公主振臂一呼,父親您在軍中呼應,朝中不滿霍光者眾他刻意隱去了桑弘羊的名字),何愁大事不成?!隻要幼妹入宮,名分一定,便是鐵打的皇後!霍光……他輸定了!”
上官桀聽著兒子斬釘截鐵的保證,看著他眼中那賭徒般的狂熱,再看向角落裡那枚懵懂無知、卻承載著家族滔天野望的“棋子”……胸中那股被霍光壓製已久的怨毒、恐懼和對權力的極致渴望,如同熔岩般徹底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好!好!好!”上官桀連說了三個“好”字,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瘋狂!他猛地一把抓住上官安的肩膀,巨大的力道幾乎要將兒子的肩胛骨捏碎,赤紅的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此事……就交由你去辦!與丁外人仔細謀劃!務求萬無一失!需要什麼,儘管開口!記住!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父親!”上官安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肩膀的劇痛也被巨大的狂喜淹沒,“孩兒定不負父親所托!定讓那霍光老賊……死無葬身之地!”
上官桀鬆開手,不再看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的兒子。他緩緩轉過身,步履沉重地走到暖閣的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雕花木窗!
“呼——!”
深秋凜冽刺骨的寒風瞬間倒灌而入!吹得暖閣內燭火瘋狂搖曳,帷幔劇烈翻飛!將那股甜膩的龍涎香氣撕扯得支離破碎!也將上官桀身上那股熾熱的瘋狂吹得冷卻了幾分,卻沉澱下更深的、不顧一切的猙獰。
窗外,夜色如墨。未央宮那巍峨連綿、如同巨獸蟄伏的輪廓在沉沉的黑暗中若隱若現。更遠處,霍光府邸的方向,一片沉寂,隻有幾點稀疏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裡如同遙遠的星辰,微弱卻頑固。
上官桀佇立風中,任由寒意侵襲。他望著霍府的方向,嘴角緩緩咧開一個冰冷、怨毒、充滿了毀滅意味的笑容。那笑容裡,再無半分同僚情誼,隻剩下你死我活的瘋狂。
“霍子孟……這盤棋,老子……跟你下定了!”
暖閣角落,那枚掉落在雪白狐裘上的碧玉小蟬,在瘋狂搖曳的燭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脆弱的光芒。上官氏小小的身體蜷縮在狐裘裡,終於被這突如其來的寒冷和祖父臉上那令人恐懼的笑容徹底嚇壞了,“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清脆而稚嫩的哭聲,在這充滿了野心、陰謀和凜冽寒風的暖閣裡,顯得如此微弱,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同最刺耳的警鐘,敲響在命運棋盤落子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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