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燕王府。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在這座遠離長安的北方王城之上。王府深處,一間門窗緊閉、帷幔低垂的密室,隔絕了外間深秋的凜冽與沉寂。空氣裡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酒氣,混合著一種金屬鏽蝕和皮革陳腐的沉悶味道。巨大的青銅獸首燈盞吐著昏黃的光焰,在牆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晃動陰影。
燕王劉旦踞坐於密室中央的虎皮胡床上,身形魁梧,卻因酒意而顯得有些頹唐。他未著王服,隻披著一件半敞的玄色深衣,露出裡麵赤色的中衣領口,此刻已被酒漬染得斑駁。他麵皮赤紅,雙眼布滿血絲,一手抓著碩大的鎏金酒樽,一手死死捏著一份帛書密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帛書的內容,顯然已在他胸中翻騰了千百遍。
“……霍光專權……削長公主用度……上官桀怨懟日深……朝堂裂隙已現……長公主、上官桀、丁外人密謀……欲立上官幼女為後……”劉旦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著密報上的關鍵信息,聲音嘶啞含混,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亢奮。他猛地將酒樽中殘餘的烈酒灌入口中,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如同澆在心頭野火上的滾油!
“哈哈……哈哈哈!”劉旦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笑聲在密閉的室內回蕩,充滿了怨毒、得意和一種扭曲的快意!他猛地將空酒樽狠狠摜在地上,鎏金銅器撞擊冰冷的地磚,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好!好一個霍光!好一個上官桀!好一個鄂邑!你們鬥!鬥得好!鬥得越狠越好!”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搖晃的陰影,如同即將掙脫鎖鏈的困獸。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的《大漢疆域圖》,目光如同淬毒的鉤子,狠狠釘在長安城的位置上。
“劉弗陵……黃口小兒!”劉旦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怨毒,充滿了刻骨的不甘與嫉妒,“你憑什麼?!憑什麼坐在那張龍椅上?!就憑你是鉤弋夫人那個賤人生的?就憑父皇老糊塗了?!我劉旦!才是父皇的長子!論才學,論武功,論血脈,哪一樣不比你強?!這江山……本該是我的!是我的!”
他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咆哮著,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隨著激烈的言辭飛濺。長久以來鬱積的怨恨、對帝位的覬覦、對長安那對孤兒寡母在他眼中)的極度蔑視,此刻在酒精和那份密報的催化下,如同火山般徹底噴發!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劉旦猛地轉身,踉蹌著撲向密室角落一個巨大的、覆蓋著厚重氈布的物件前。他粗暴地一把扯開氈布!
“嗆啷——!”
一聲清越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帶著冰冷的殺伐之氣,瞬間刺破了室內的渾濁!
氈布下,是一具精鐵打造的、猙獰的兵器架。架上橫陳著一柄長逾七尺的環首長刀!刀身厚重,刃口在昏黃的燈光下流轉著幽冷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暗芒,刀脊上深深的血槽如同惡獸張開的獠牙。刀柄纏著烏黑的鯊魚皮,尾端鑲嵌著一枚鴿卵大小的、色澤幽暗的血玉。整柄刀散發出一種沉重、凶戾、擇人而噬的恐怖氣息。
這正是劉旦耗費巨資,秘密召集燕地名匠,以隕鐵混合百煉精鋼,曆時三載,仿照武帝賜予大將軍衛青的“龍雀”古形,精心打造而成的寶刀!刀成之日,他以九名死囚之血祭刃,凶煞之氣更甚!他將此刀命名為——“虎魄”!
“虎魄……虎魄……”劉旦伸出顫抖的手,如同撫摸情人般,癡迷地撫過冰冷刺骨的刀身,指尖感受著那凹凸不平的、如同猛虎斑紋般的鍛造雲紋。他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光芒,聲音因極度的興奮和怨毒而扭曲:“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長安亂了!霍光那老狗和上官桀咬起來了!鄂邑那個蠢女人也摻和進去了!我們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猛地雙手握住沉重的刀柄,用儘全身力氣,將這柄凶戾的長刀從架上提起!刀身沉重無比,以劉旦的膂力,竟也微微發顫。他踉蹌著後退兩步,雙手持刀,對著虛空中那無形的敵人,狠狠劈下!
“嗚——!”
刀鋒撕裂空氣,發出沉悶而恐怖的破風呼嘯!帶起的勁風將案幾上的燭火吹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昏黃的光影在劉旦那張因用力而扭曲、充滿殺氣的臉上瘋狂跳動,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霍光!上官桀!還有劉弗陵那個小崽子!”劉旦喘息著,汗水混合著酒水從額角滑落,他死死盯著手中嗡鳴不已的凶刃,如同對著它發下最惡毒的詛咒,“你們……都給我等著!這大漢的江山……遲早要改姓!改姓劉旦!”
“砰!”
密室厚重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名身著深青色勁裝、麵容精悍、眼神銳利如鷹的心腹謀士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反手迅速掩上門扉。他顯然對室內的一片狼藉和燕王的癲狂狀態習以為常,隻是目光銳利地掃過劉旦手中那柄散發著凶煞之氣的“虎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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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謀士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如同冰水澆在滾燙的鐵塊上。
劉旦猛地回頭,赤紅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攫住謀士:“子瑜!你來得正好!快!快給本王說說,長安那邊……還有什麼新消息?上官桀和鄂邑那個賤人,他們的計劃進行到哪一步了?!”
被稱為子瑜的謀士微微躬身,避開燕王那過於熾熱瘋狂的目光,聲音依舊平穩:“回大王,長安密報,長公主已開始頻繁入宮,以照顧幼帝為名,營造聲勢。上官桀則加緊在軍中活動,拉攏中下層將佐。其子上官安與丁外人往來甚密,具體謀劃……尚在暗中進行,但立後之事,恐非空穴來風。”
“好!好!”劉旦興奮地低吼,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讓他們鬨!讓他們鬥!鬥得越凶越好!最好鬥個兩敗俱傷!”他提著沉重的“虎魄”,在密室內焦躁地踱步,刀尖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大王,”子瑜上前一步,聲音帶著謹慎的提醒,“長安雖生亂象,然霍光根基深厚,羽翼未損。其掌控宮禁,手握虎符,絕非易與之輩。上官桀與長公主之謀,風險極大,勝負難料。大王此時……仍需隱忍,靜觀其變,方為上策。”
“隱忍?!還要本王隱忍?!”劉旦猛地停住腳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赤紅的雙眼死死瞪著謀士,手中的“虎魄”刀鋒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直指子瑜!“子瑜!你告訴本王,本王隱忍了多少年?!從劉弗陵那個吃奶的娃娃坐上龍椅那天起,本王就在忍!忍到父皇駕崩!忍到金日磾老死!如今,霍光和上官桀這兩條老狗自己咬起來了!長安城眼看就要大亂!這是天賜良機!天賜良機啊!你還要本王忍?!”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因極度的不甘和野心而變得嘶啞扭曲:“再忍下去,本王就真的成了這薊城的一隻困死的老鼠了!子瑜!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啊!”
子瑜在劉旦那充滿殺氣的刀鋒逼視下,麵色依舊沉靜,隻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憂慮。他深知燕王性格剛愎,野心勃勃卻又缺乏深謀遠慮,極易被情緒左右。他微微垂首,避開那凶戾的刀鋒,聲音更加低沉:“大王息怒。屬下並非勸大王放棄,而是提醒大王,欲成大事,需謀定而後動。長安之變,尚在醞釀,勝負未知。大王此刻若貿然舉事,一者師出無名,恐難服眾;二者,若霍光迅速平息內亂,反手便能以謀逆大罪傾舉國之兵伐燕!屆時……恐玉石俱焚!”
“師出無名?”劉旦嘴角扯起一個冰冷怨毒的弧度,他收回指著子瑜的刀鋒,用刀尖點了點地上那份已被他揉皺的密報,“清君側!誅權奸!匡扶漢室!這不就是現成的名頭?!霍光專權,欺淩幼主,打壓宗親,離間皇家骨肉指長公主)!哪一條不是滔天大罪?!本王身為高皇帝血脈,武帝長子,眼見奸佞禍國,幼主蒙塵,豈能坐視?!這便是大義!這便是名分!”
他眼中燃燒著狂熱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高舉“清君側”大旗,萬民景從的盛況!
子瑜看著劉旦那因幻想而愈發扭曲興奮的臉,心中暗歎。他深知這“清君側”的旗號看似堂皇,實則脆弱不堪,極易被霍光反製。但他也明白,此刻的燕王已被野心和怨恨徹底衝昏頭腦,任何理性的勸諫都如同螳臂當車。
“大王……縱有名分,亦需實力為基。”子瑜轉換了策略,試圖從現實角度約束燕王的狂熱,“燕地雖廣,然兵甲錢糧,尚需時日籌措。倉促起兵,恐難敵關中精銳。”
“兵甲錢糧?”劉旦聞言,非但沒有沮喪,反而發出一陣更加得意、更加瘋狂的大笑!“哈哈哈!子瑜!你以為本王這些年,真的隻是在薊城醉生夢死嗎?!”
他猛地將手中沉重的“虎魄”往地上一拄!刀尖刺入堅硬的地磚,發出“鏘”的一聲脆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