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潑灑在未央宮連綿的殿宇之上。
尚書台官署內,燭火通明。巨大的青銅雁魚燈吞吐著明亮的光芒,將堆積如山的簡牘帛書映照得如同起伏的山巒。霍光端坐於紫檀木書案之後,玄色深衣襯得他麵沉如水。他手中執筆,筆鋒在來自河西的軍報上沉穩遊走,落下一個個鐵畫銀鉤的字跡,仿佛窗外那沉沉的夜色和呼嘯的寒風,都無法擾動他分毫。
突然——
“篤…篤篤…”
極其輕微、卻富有特定節奏的叩門聲,如同鬼魅的敲門磚,打破了官署內近乎凝固的寂靜。
霍光筆鋒未停,頭也未抬,隻沉聲道:“進。”
門被無聲地推開。長史杜延年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入,反手迅速掩上門扉。他快步走到書案前丈許處,停下,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墜盤:
“大將軍,張安世求見。有要事稟報。”
“要事”二字從杜延年口中說出,其分量足以讓霍光放下一切。
霍光執筆的手腕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筆尖懸停在簡牘上方,一滴濃墨緩緩凝聚、墜落,在潔白的帛書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黑斑。他緩緩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落在杜延年那張寫滿凝重的臉上。
“讓他進來。”
“諾。”
張安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這位新任衛尉,霍光最信任的心腹臂膀之一,此刻卻步履匆匆,一身玄甲未卸,甲葉上還帶著深秋夜露的濕寒之氣,臉上風塵仆仆,眉宇間鎖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一絲……驚悸!
他大步走入官署,帶進一股室外的寒意和鐵鏽的味道。在霍光案前五步處,他停下腳步,竟“噗通”一聲,單膝跪地!甲葉碰撞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
“末將張安世,參見大將軍!”
霍光眸光一凝。張安世如此姿態,前所未有。
“何事?”霍光的聲音依舊平淡,目光卻如同鷹隼般鎖定了張安世。
張安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從懷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帛書,雙手高高捧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大將軍!此乃末將麾下心腹,自燕國薊城,曆經九死一生,拚著性命帶回的密報!請大將軍過目!”
燕國薊城!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寂靜的官署內炸響!杜延年冷硬的臉上眉頭猛地一蹙!連角落裡的燭火都仿佛畏懼地搖曳了一下!
霍光深邃的眼眸深處,那萬年不變的平靜冰麵驟然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他放在案幾上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卷帛書。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在張安世臉上緩緩掃過,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青銅漏壺那遲緩的滴水聲和窗外嗚咽的風聲,如同為這凝重的時刻敲打著節拍。
“呈上來。”終於,霍光開口,聲音低沉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冷硬。
杜延年立刻上前,接過張安世手中那卷沉甸甸、仿佛帶著血腥氣的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解開,將裡麵那份帛書密報,恭敬地呈放在霍光麵前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之上。
霍光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拂過帛書略顯粗糙的表麵。他沒有立刻展開,指尖在那冰冷的材質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感受其中蘊藏的風暴。然後,他沉穩地、不疾不徐地將帛書展開。
明亮的雁魚燈光下,帛書上那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的小字和幾幅精細繪製的草圖,清晰地映入眼簾!
巨大的地下熔爐,流淌的熾白鐵水如同瀑布!揮舞的沉重鐵錘,每一次砸落都仿佛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鐺!鐺!”巨響!堆積如山的兵器鎧甲,泛著幽冷的青光!成箱的金餅,在火光下反射著誘人而罪惡的光芒!堆積如丘的糧草,散發著穀物沉悶的氣息……
一幅幅觸目驚心的畫麵,通過冰冷的文字和數據,撲麵而來!每一個字,都如同一塊沉重的寒冰,狠狠砸在霍光的心坎上!
張安世跪在地上,屏息凝神,聲音低沉而快速地補充著帛書未儘之細節,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份量:
“據密探冒死回報,燕王劉旦,於薊城王府地下深處,秘密開鑿巨大地宮,縱橫堪比小型軍營!內設兵工作坊,規模駭人聽聞!熔爐日夜不息,鐵水奔流!所鑄兵器,皆為百煉精鐵所製環首刀、強弩、鐵甲!其甲葉之厚,遠超郡國武庫常備!刀刃之利,可斷尋常鐵劍!更有堆積如山的糧秣、箭矢,以及……數量驚人的金餅,恐不下萬金之數!”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
“其心腹謀士子瑜,頻繁出入北地,與匈奴、東胡部落首領皆有暗中往來,密使不絕於道!燕王劉旦更親持一柄名為‘虎魄’的凶戾長刀,重逾三十斤,日日於地宮中操練,口出狂言,稱‘劉弗陵黃口小兒,何德何能居帝位?’,誓要‘清君側,誅權奸’,舉兵西向,直指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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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側……誅權奸……”
霍光口中緩緩咀嚼著這六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他深邃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帛書上那描繪著巨大熔爐和鐵錘的圖示上,仿佛能穿透紙背,看到那地下煉獄中翻滾的、足以融化金鐵的熾熱鐵水,聽到那仿佛要砸碎山河的“鐺!鐺!”鍛打聲!那聲音,似乎正跨越千山萬水,帶著衝天的怨毒和野心,隱隱敲擊在未央宮的心臟之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深冬最凜冽的朔風,驟然從霍光身上彌漫開來!他周身的氣溫仿佛瞬間下降了幾度!官署內明亮的燈火,似乎也無法驅散這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森然冷意!杜延年和張安世都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降臨,讓他們呼吸都為之一窒!
霍光緩緩抬起頭,目光離開了帛書。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此刻如同兩口凍結了萬載寒冰的古井,幽深、冰冷,蘊含著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怖風暴!他看向張安世,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卻字字重逾千鈞:
“此密探,如何脫身?可曾暴露?”關鍵問題,直指核心。
“回大將軍!”張安世立刻答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密探乃末將精心挑選、潛伏燕地三年的死士,機警過人,忠心耿耿。其扮作運送焦炭的苦力混入地宮,親眼目睹一切後,趁夜從排汙暗渠潛出。那暗渠狹窄汙穢,遍布尖石,他匍匐潛行數裡,身負十七處創傷,九死一生,方將此密報帶回!其身份,應未暴露!然……其傷勢過重,臟腑受損,恐……恐熬不過今夜了。”張安世的聲音帶著沉痛,一位忠勇死士的隕落,讓這冰冷的消息更添一份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