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的書房,夜已深沉。白日裡人來人往、處理天下機務的肅殺之地,此刻被一種粘稠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所籠罩。青銅雁魚燈在案幾上幽幽燃燒,跳躍的火焰將霍光那如同刀劈斧鑿般冷硬的側影投射在巨大的牆壁上,隨著光影搖曳而微微晃動,如同蟄伏的巨獸。他依舊穿著白日裡的深紫色朝服,肩背挺直如鬆,正就著昏黃的燈火,凝神批閱著最後幾份來自邊郡的緊急軍報。筆尖劃過簡牘的沙沙聲,是這死寂中唯一的韻律。
門軸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吱呀”,打破了這片凝滯。霍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精心妝飾,隻著一身素淨的月白深衣,長發鬆鬆挽起,用一支普通的玉簪固定。白日裡保養得宜、略顯豐腴的臉龐,此刻在搖曳的燈影下,透出一種被憂慮浸泡後的蒼白與憔悴。眼瞼下方是兩抹濃重的青影,眼中布滿了細密的紅絲,仿佛剛剛哭過,又強自壓抑。她手中捧著一盞溫熱的參湯,腳步放得極輕,如同怕驚擾了什麼。
“夫君……”霍顯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低的、小心翼翼的沙啞,走到書案旁,將參湯輕輕放下。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霍光身側稍後的陰影裡,目光膠著在那道沉默而專注的背影上。她看著他執筆的手,骨節分明,穩定有力;看著他低垂的、被濃密睫毛遮擋的眼瞼;看著他下顎繃緊的、如同岩石般的線條……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白日裡,她借口探望新冊封的皇後——她的小外孫女,那個年僅五歲就被推上風口浪尖的上官氏,終於得以踏入那森嚴的未央宮椒房殿。然而,那短暫的探望,卻成了壓垮她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
椒房殿依舊金碧輝煌,熏香繚繞。可那坐在巨大鳳座上的小小身影,穿著沉重華麗的皇後翟衣,小臉蒼白得像初雪,眼神空洞而茫然,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精美傀儡。她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外祖母”,聲音細弱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殿內侍奉的宮女宦官,眼神銳利如鷹,垂手肅立,姿態恭謹得無可挑剔,卻無處不在,仿佛一張無形的網,將那個小小的身影嚴密地籠罩其中,隔絕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係。那不是一個孩子該待的地方!那是一座用黃金和權力鑄就的囚籠!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霍顯的目光死死釘在霍光寬闊卻冰冷的背脊上。是她親手將女兒嫁給了上官安那個蠢貨!是她當初未能阻止女兒被送入那個虎狼之窩!更是眼前這個男人,她的夫君,為了他所謂的“社稷”、“大局”,親手將她的外孫女推入了這無底的深淵!為了權力,他甚至不惜犧牲骨肉至親,用一個小小稚童的終生囚禁,作為他掌控宮闈的籌碼!
“光……”霍顯再也無法抑製,身體微微前傾,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濃重的鼻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椒房……椒房殿裡,那孩子……她才五歲啊!她什麼都不懂!她隻會睜著那雙眼睛,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看著我!那殿裡伺候的人,哪裡是宮女?分明是……是看守囚犯的獄卒!那地方,會活活把那孩子逼瘋的!”淚水終於衝破堤壩,無聲地滑落她蒼白的麵頰,滴落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霍光執筆的手,在霍顯提及“椒房殿”時,極其細微地停頓了那麼一瞬。筆鋒在簡牘上留下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墨點。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立刻回應。書房內隻剩下霍顯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她是皇後。”霍光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平穩,毫無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是上官家的皇後,更是大漢的皇後。既在其位,便承其重。宮禁森嚴,是為天子安危,亦是國體所係。何來‘獄卒’一說?”他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宣讀一道冰冷的詔書。
這毫無溫度的回應,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進霍顯的心窩!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楚和憤怒!她繞過書案,幾步衝到霍光麵前,雙手撐住冰冷的案幾邊緣,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要將那張布滿簡牘的書案掀翻!
“霍子孟!”她第一次如此失態地直呼其名,聲音尖利得幾乎撕裂了夜空的寂靜,帶著一種絕望的控訴,“在你眼裡,就隻有你的社稷!你的大局!你的權力嗎?!那孩子!她是你的親外孫女!她身體裡流著我們霍家的血!她才五歲!她本該在花園裡撲蝶,在秋千上歡笑!而不是被關在那座冰冷的宮殿裡,像個祭品一樣,被所有人利用,被所有人監視!你摸摸你的良心!為了你的權位,你連骨肉親情都能拿來當棋子,當墊腳石嗎?!”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紫檀木裡。淚水洶湧而下,衝花了她的臉龐,那雙平日裡總是帶著雍容笑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燃燒的憤怒和深不見底的悲傷。她死死盯著霍光那雙終於抬起的眼睛——那雙深邃、冰冷、如同亙古寒潭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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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的目光平靜地迎上霍顯燃燒著火焰的視線。那潭水深處,看不到絲毫被妻子指責的羞愧,也沒有被觸及軟肋的波動,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磐石般的堅毅。書房內,青銅雁魚燈的火苗似乎被霍顯激烈的情緒所引動,猛地向上竄了一下,發出“劈啪”一聲輕響,光影在兩人之間劇烈地晃動、撕扯。
“顯,”霍光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山嶽傾覆,“你看到的,是椒房殿裡的一個孩子。我看到的,是這未央宮闕之下,這萬裡河山之上,隨時可能傾覆的社稷!”他的目光銳利如劍,仿佛要穿透霍顯的淚眼,直刺她靈魂深處,“上官桀父子勾結燕王,其心可誅!長公主驕奢淫逸,包藏禍心!桑弘羊心懷怨望,煽風點火!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毒蛇,無時無刻不想著將陛下,將這大漢江山,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將霍顯籠罩在陰影之下,那壓迫感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你以為,我囚禁的是你的外孫女?不!我囚禁的,是上官家那顆妄圖染指宮闈、操控天子的野心!是將那孩子與她那狼子野心的父祖隔絕開來的屏障!是在這滔天巨浪即將拍碎未央宮牆之前,唯一能護住她不被撕成碎片的方舟!”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砸在霍顯的心上。
“至於骨肉親情?”霍光嘴角勾起一絲極其苦澀、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溫度,隻有無儘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世情的蒼涼,“在這長安城裡,在這權力的漩渦中心,親情是這世上最奢侈也最脆弱的東西!它可以是毒藥,是枷鎖,是敵人刺向你心臟最鋒利的匕首!上官桀是上官安的親父!他們為了權勢,不也一樣將那五歲的孩子當作換取富貴的籌碼,毫不猶豫地推進了這深宮火坑嗎?!”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霍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終於翻湧起一絲屬於“人”的、複雜的痛楚,但那痛楚瞬間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顯,收起你的眼淚,擦乾你的軟弱!你以為我霍光的心是鐵石做的?你以為我願意看到自己的骨血在那冰冷的宮殿裡枯萎?但這就是代價!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代價!是欲在這煉獄般的權力場中守護一絲安穩,就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要護住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是陛下的安危,是這大漢的江山!若這江山傾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我、我們霍家滿門、還有椒房殿裡那個孩子,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霍顯被他眼中那翻騰的、混合著痛楚與絕對意誌的寒光震懾住了。控訴的火焰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她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書架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她看著丈夫那張在燈影下如同神隻又似修羅的臉,看著他那雙承載著整個帝國重壓、已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攫住了她。她明白了。在這個男人心中,那至高無上的“社稷”,早已異化成一個吞噬一切的龐然巨物。親情、血脈、乃至個人的情感,在它的碾壓下,都渺小得如同塵埃,脆弱得如同朝露。
書房內死寂一片。隻有青銅雁魚燈的火苗在不安地跳躍,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光影在霍光臉上明滅不定。霍顯頹然地倚著書架,淚水無聲地流淌,打濕了衣襟,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所有的憤怒、悲傷、質問,都在那名為“社稷”的冰冷巨獸麵前,撞得粉身碎骨。
霍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最終歸於一片沉寂的疲憊。他不再言語,緩緩坐回案前,重新提起了筆。那支筆,仿佛重逾千斤,又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支撐這搖搖欲墜的世界的支柱。濃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簡牘上落下,筆鋒依舊沉穩,隻是那蘸墨的瞬間,手腕似乎有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寂靜重新籠罩了書房,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那盞青銅雁魚燈的火苗,猛地爆開一個燈花,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的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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