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邸最深處的密室,如同沉在湖底的巨蚌,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
上官桀枯槁的手指用力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深紫色繡著鬥升紋樣的三公朝服沉重地壓在他肩上,領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跡。案上那盞搖曳的牛油燈,將他本就溝壑縱橫的臉映照得更加陰鷙憔悴。連續數日密謀、調兵遣將、編織偽證、布置死士……巨大的心力消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所剩不多的精力。更讓他難以承受的,是案前那幾張麵孔下翻湧的、赤裸裸的貪婪欲望,如同餓狼盯著尚未宰割的獵物,綠光森森。
“燕王那邊,飛騎傳書已至。”上官桀的聲音沙啞乾澀,帶著強行壓下的疲憊,“大軍已出薊城,前鋒已過涿郡!旌旗蔽日,士氣如虹!隻待我等在長安發出信號,便可星夜兼程,直撲函穀關!”他刻意加重了語氣,試圖用這“好消息”提振士氣,凝聚人心。
“好!”上官安第一個拍案叫好,年輕的麵龐在燈下因激動而漲紅,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狂熱,“劉旦這老小子還算識相!等他兵臨城下,看霍光那老賊還能猖狂幾時!父親,事不宜遲!偽書計劃立刻啟動!待霍光被燕王奏章搞得焦頭爛額,威信掃地之時,便是阿姊設宴,我等動手誅殺此獠的良機!”他越說越興奮,手指神經質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麵。
“安陽侯所言甚是!”丁外人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諂媚,卻掩不住眼底深處那急不可耐的渴望。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嶄新的玄底金線雲紋錦袍,腰間玉帶鉤溫潤生光,與這密室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長公主殿下早已準備妥當,隻待諸位議定動手的時辰地點,便可發出邀約。屆時,殿下親自作陪,霍光那廝縱然疑心,也斷難推辭!隻待他踏入府門……”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臉上露出殘忍而得意的笑容,“便是甕中捉鱉!”
“偽書已備妥。”桑弘羊冷硬的聲音響起,如同生鏽的鐵片刮過石板。他枯瘦的身體裹在一件半舊的深青色直裾裡,與上官桀的華服、丁外人的新裝形成刺眼對比。他眼皮微抬,渾濁的眼珠在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並未展開,隻是重重按在案幾上。“燕王‘泣血上告’霍光三大罪狀:一曰閱兵逾製,僭用天子儀仗;二曰擅增幕府校尉,圖謀不軌;三曰賞罰由心,阻塞言路,欺君罔上!字字誅心,皆按燕王府行文筆跡、印信仿製,足以亂真!隻消死士冒充燕使送入宮門,朝堂必起軒然大波!”
他的目光掃過上官桀父子,最終落在丁外人那張寫滿期待的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諷意:“偽書一出,霍光必亂。長公主設宴誘殺,此乃連環殺招,萬無一失。隻是……”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冰冷的刀鋒出鞘,“事成之後,如何論功行賞?如何厘定權柄?如何……分治這大漢江山?總該有個章程吧?莫非真要學那市井小兒,事到臨頭,再為分贓打破頭不成?”
桑弘羊的話,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猛地砸進了這表麵一團和氣的死水潭中!密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上官桀揉著太陽穴的手指驟然停住,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上官安臉上的興奮瞬間僵住,隨即被一種被質疑的羞惱取代,他猛地瞪向桑弘羊:“桑大夫!你這是什麼話!大敵當前,霍光未除,就急著分好處?莫非信不過我們父子?”
丁外人臉上的諂媚也消失了,眼神變得閃爍不定,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桑大夫多慮了!長公主殿下與安陽侯、桑樂侯肝膽相照,共謀大事!事成之後,自然是……自然是共掌朝綱,同享富貴!殿下對諸位功臣,絕不會吝嗇賞賜!”
“賞賜?”桑弘羊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而輕蔑的冷哼,渾濁的老眼如同淬毒的針,直刺丁外人,“丁先生要的,恐怕不止是尋常的金銀賞賜吧?是光祿大夫的印綬?還是……安陽侯承諾過的,裂土封侯?!”最後四個字,他咬得極重,如同重錘砸在丁外人臉上。
丁外人臉色瞬間漲紅,如同豬肝,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羞憤,嘴唇囁嚅著,卻一時語塞。
“裂土封侯?”上官桀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丁先生侍奉長公主有功,自當厚賞。然封侯乃國之重器,非有開疆拓土、匡扶社稷之大功不可輕授!此事,當由新君……由燕王殿下定奪!”他巧妙地將皮球踢給了遠在薊城的劉旦,既推脫了責任,又暗示了對丁外人野心的壓製。
“那桑某呢?”桑弘羊毫不退讓,枯槁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那卷偽書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老夫一生心血,皆在鹽鐵平準!霍光倒台,新政必廢!恢複舊製,總攬財權者,非老夫莫屬!這禦史大夫之位,乃至丞相之尊,老夫當仁不讓!”他渾濁的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那是權力失而複得的極度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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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大夫?丞相?”上官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桑大夫!你莫要忘了!扳倒霍光,衝鋒陷陣、擔著滅族風險的是我們上官家!是長公主殿下!你不過是動動筆杆子,偽造一封書信!就想坐享其成,摘取最大的果子?天下哪有這般便宜事!”他年輕氣盛,毫不掩飾對桑弘羊“坐享其成”的鄙夷和對最高權位的覬覦。在他心中,父親上官桀才應是未來的丞相,甚至……更高!
“動動筆杆子?”桑弘羊怒極反笑,枯瘦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若無老夫這‘筆杆子’羅織的罪狀,你們拿什麼去撼動霍光的根基?拿什麼去堵天下悠悠之口?若無老夫門生故吏在地方造勢,那些流言蜚語如何能傳遍長安?!上官安!你乳臭未乾,也敢輕視老夫之功?!”
“你……!”上官安被噎得麵紅耳赤,指著桑弘羊,氣得說不出話來。
“夠了!”上官桀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燈盞裡的火苗劇烈跳動,幾滴滾燙的燈油濺落在紫檀木案麵上,留下幾點深色的油漬。他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壓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憊。他死死盯著桑弘羊那張寫滿執拗與貪婪的老臉,又掃過兒子那年輕氣盛、不知收斂的怒容,最後落在丁外人那驚惶失措、欲言又止的臉上。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和巨大的煩躁攫住了他。大敵當前,霍光如同懸頂利劍,而他們這群所謂的“盟友”,竟在勝負未分之時,就為了那鏡花水月的權位和富貴,如同市井潑婦般爭得麵紅耳赤!這脆弱的聯盟,還未真正發力,其內裡的裂痕已然暴露無遺!
“大業未成,便起內訌!爾等是想讓霍光看我們的笑話嗎?!”上官桀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帶著一種絕望的嘶啞,“封賞權柄,燕王殿下自有公斷!我等當務之急,是同心協力,誅殺國賊!若因分贓不均而壞了大事,今日在座諸君,有一個算一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誰也跑不了!”他目光如刀,狠狠剮過每個人的臉,那眼神中的警告和殺意,毫不掩飾。
密室內一片死寂。桑弘羊胸膛起伏,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上官桀,最終冷哼一聲,彆過臉去,但眼中的不甘與怨毒絲毫未減。上官安憤憤地坐下,拳頭緊握,骨節發白。丁外人更是噤若寒蟬,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發一言。
隻有那博山爐中的青白煙氣,依舊不知疲倦地嫋嫋升騰,帶著那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香氣,無聲地彌漫在凝滯的空氣中,將幾張各懷鬼胎、因利益衝突而扭曲的麵孔,籠罩在一片虛幻而脆弱的迷霧之中。那巨大的紫檀木圓案,如同一個即將碎裂的棋盤,上麵的棋子,已然離心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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