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闕的剪影,沉甸甸地楔入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蒼穹。
上官桀密室。
燭火被刻意撚得隻剩豆大一點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手中那柄已然出鞘的佩劍。冰冷的劍身,映出一張因長期焦慮和孤注一擲的瘋狂而扭曲的臉,雙眼熬得赤紅,裡麵翻滾著瀕臨深淵的恐懼和不顧一切的戾氣。指腹緩緩刮過鋒刃,細微的刺痛感帶來一絲奇異的、虛幻的掌控感。他想起武帝臨終時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神,想起托孤時霍光那張永遠沉穩、深不可測的側臉,想起金日磾那令人厭煩的敦厚笑容……金日磾!那個礙事的匈奴人終於死了!他猛地將劍身翻轉,一道寒光刺入眼底,也刺入他混亂的心神。“霍子孟…”沙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著喉管,每一個字都淬著粘稠的毒汁,“明日之後,這長安,這未央,這萬裡江山…便要看是誰的劍鋒更利!是你霍家滿門,為我上官氏騰出這潑天的位置!”劍尖隨著他低沉的咆哮而微微顫抖,映出他眼底那點光芒——那是野心燃燒殆儘前,最後不顧一切的瘋狂。
上官安府邸深處。
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汗液的酸餿和一種鐵鏽般的、亡命徒特有的躁動氣息,彌漫在密閉而昏暗的房間裡。幾個眼神凶戾、渾身筋肉虯結的漢子,被上官安用沉甸甸的金餅和噴濺的唾沫星子反複刺激著神經。“都給老子聽清楚了!”上官安的聲音尖利,帶著一種失控的亢奮,眼白裡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仿佛隨時會爆裂開來,“明日!就在明日!那霍老賊的腦袋,就是你們通天的階梯!剁了他,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敢臨陣腿軟、誤了老子大事的,”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鑲金嵌玉、華而不實的短刀,狠狠剁在麵前的漆案上,刀尖深深沒入堅硬的木頭,發出沉悶的裂響,“這就是下場!聽明白了沒有?!”“諾!”死士們低吼應和,聲音沉悶壓抑,如同被鐵鏈鎖住的野獸在喉間滾動咆哮。上官安大口喘息,錦緞的“桑樂侯”袍服下,一顆心在冰窖般的恐懼和熔岩般的狂喜中劇烈撕扯,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盯著案上兀自震顫的刀柄,仿佛那就是霍光白發蒼蒼的頭顱,一股病態的、毀滅性的快感電流般竄遍全身,讓他渾身都難以抑製地顫抖起來。
桑弘羊書房。
沒有點燈。隻有窗外慘淡的月光,吝嗇地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冰冷的清輝,勉強勾勒出家具猙獰的輪廓。桑弘羊枯坐在濃重的陰影裡,像一尊被遺忘的、沉默的石像。他麵前攤開的,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鹽鐵簿冊,而是一卷剛剛抄錄好的、墨跡還帶著潮濕腥氣的“燕王上書”——那是他親手炮製、淬了劇毒的利箭。蒼老的手指緩緩拂過那些力透簡背、刻意模仿的“燕鉤”筆鋒,指腹感受著竹簡的紋理和墨跡的凸起,如同在撫摸毒蛇冰冷滑膩的鱗片。一絲近乎殘忍的冷笑,終於撕破了他臉上維持了一整夜的僵硬。“霍光…”他無聲地翕動著乾裂的嘴唇,聲音隻有自己枯寂的心跳能夠聽見,每一個音節都飽浸著積壓多年的怨毒,“你斷我子弟前程,斥我鹽鐵國策為苛政,視我桑弘羊如無物…明日,便讓你嘗嘗這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滋味!讓你也嘗嘗從雲端跌落、粉身碎骨的滋味!”陰影吞噬了他大半身形,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駭人,那是被壓抑太久的權力欲和複仇之火徹底點燃的瘋狂。
長公主府彆苑深處。
假山奇石嶙峋的暗影,回廊曲折幽深的角落,精心布置卻透著一股虛假歡慶的宴席場地……每一處,都被鄂邑長公主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眼睛反複檢視過。她的腳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神經質的張力。華美繁複的裙裾掃過冰冷的石階,留下濃烈到刺鼻的脂粉香氣,與這肅殺緊繃的環境格格不入。“這裡!還有這裡!”她猛地指向一處回廊的月洞門後,聲音尖利得如同夜梟啼血,在寂靜的彆苑裡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響,“都給本宮藏好了!弓弩!刀斧!一個都不許少!本宮要那霍光,”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毫無血色的掌心,眼中燃燒著滔天的恨意與玉石俱焚的癲狂,“插翅難逃!碎屍萬段!”旁邊的丁外人臉色蒼白如紙,強作鎮定地點著頭,眼神卻控製不住地飄向那些陰影深處,仿佛那裡隨時會撲出噬人的猛獸,或者霍光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已然在黑暗中凝視著他。長公主的恨意如同實質的毒焰,灼燒著周圍的空氣,也正將她自己僅存的理智焚燒殆儘。她不是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柄,她是為了身邊這個驚恐的男人,為了他遭受的奇恥大辱,為了她自己被霍光無情踐踏的尊嚴!這未央宮闕,明日必須用霍光的血來徹底洗刷!
薊城,燕王府。
劉旦焦躁得如同一隻被強行塞進金絲籠的猛虎。他身著不合時宜的親王常服,在燭火通明卻顯得異常空曠的大殿裡來回疾走,沉重的腳步敲打著光潔的地麵,發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敲打在每一個侍立仆從驚惶的心上。他時而衝到緊閉的殿門前,側耳凝神,捕捉著是否有期盼已久的馬蹄聲撕裂夜的死寂;時而衝到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用手指狠狠地戳著長安的位置,仿佛要將那圖紙戳穿。“廢物!都是廢物!”他壓抑著喉嚨裡的咆哮,唾沫星子不受控製地飛濺,“上官桀父子究竟在等什麼?!本王的刀已磨利,甲已備齊!隻待長安火起,烽煙為號,這萬裡江山…”他猛地張開雙臂,寬大的袍袖在燭光下展開如絕望的蝠翼,眼中迸射出駭人而狂亂的光芒,“便是寡人之天下!”然而,那光芒之下,是無法掩飾的、對未知結果的深深恐懼和狂躁不安。他像一捆澆滿了火油的乾柴,堆積在懸崖邊緣,隻差長安那一點火星,便能焚天滅地,或者…將自己燒成灰燼,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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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漸台。
漢昭帝劉弗陵並未安寢。他小小的身軀裹在略顯寬大的玄色寢衣裡,像一株過早經曆風霜的青竹,瘦削卻異常挺直。他沉默地站在高軒的雕花木窗邊,澄澈的目光穿透宮苑的重重屋宇,投向宮牆之外那片被沉沉黑雲徹底吞噬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宮闕巨大的陰影在他腳下延伸、糾纏,如同無數蟄伏的、擇人而噬的巨獸。白日裡那些看似不經意飄入耳中的低語、那些朝堂上微妙得令人心驚的眼神交換、那些宮衛調防時盔甲碰撞發出的不同尋常的沉重腳步、甚至從長樂宮方向隱隱傳來的、摔碎珍貴器皿的刺耳脆響…無數細碎的、帶著不祥預感的碎片,在他異常早慧而敏銳的腦海中飛速旋轉、碰撞、拚接。一股冰冷的寒意,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脊椎向上蔓延,直至頭皮發麻。他攥緊了小小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這不是尋常的夜。他嗅到了風暴的氣息,嗅到了…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的味道。這深宮的重重帷幕之後,正醞釀著他無法完全看清,卻足以將整個帝國社稷都卷入其中的驚濤駭浪。一種沉重的、遠超出他稚嫩雙肩所能承受的疲憊和警惕,如同冰冷的鐵索,纏繞上來。
未央宮前殿,最高處的露台。
霍光獨自憑欄。寬大的玄色深衣袍袖在死寂的空氣中紋絲不動,仿佛已與腳下這片承載著帝國至高權力的基石、與這吞噬一切光亮的沉沉黑雲融為一體。他俯視著腳下這座龐大、幽暗、如同沉睡巨獸般的宮城。更遠處,長安城千家萬戶的燈火在無邊的墨色中渺小如風中殘燭,勾勒出城池模糊的、顫抖的輪廓,儘數匍匐在他腳下。這裡,是權力的絕巔,亦是孤寒刺骨的深淵。
張安世與杜延年如同兩道沉默的、被夜色浸透的剪影,肅立在他身後幾步之遙的地方,屏息凝神,仿佛已將自己化作了露台陰影的一部分。空氣凝滯得能聽見彼此胸腔內壓抑而沉重的心跳,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著這凝固的時刻。
杜延年終於上前一步,動作輕緩得仿佛怕驚擾了腳下沉睡的巨獸。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錐鑿擊著寒鐵,在這死寂中異常分明:“大將軍,網已布下。宮門、城門、執金吾營、北軍壘壁…所有要害之處,皆已由張公與我親信之人牢牢掌控,滴水不漏。名單所列逆黨府邸之外,暗哨密布,飛鳥難遁。隻待…”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儘之意如同懸在頭頂的、淬了劇毒的利劍,鋒芒凜冽,直指那即將被血色染透的黎明。
霍光沒有回頭。他的目光穿透沉沉如鐵的黑暗,仿佛已看到了上官桀密室中那點瘋狂搖曳的燭火,看到了上官安府邸裡亡命徒們猙獰扭曲的臉孔和閃爍凶光的眼,看到了桑弘羊在陰影裡撫摸偽書時嘴角那抹怨毒而冰冷的笑意,看到了長公主彆苑中那些埋伏在假山花木後、緊握著刀斧、屏息待發的伏兵身上散發的殺意…也看到了千裡之外薊城,燕王劉旦如同困獸般焦灼踱步的身影。一張無形的、由無數忠誠與死亡編織而成的巨網,以他霍光為中心,已悄然籠罩了整個長安,將那些黑暗中蠢動的魑魅魍魎,牢牢鎖定在網中央,無處可逃。
袖中的手,緩緩握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觸感透過絲帛傳來,卻遠不及心中那份沉重。那名單上的名字——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每一個都曾與他並肩立於武帝榻前,每一個都曾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姻親的血脈,托孤的同袍…明日之後,都將被這滔天的權爭碾得粉碎,化為這未央宮闕下新的、冰冷的基石,成為史官筆下冰冷的幾行墨跡。
一絲極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波動,掠過他深邃如萬丈寒潭的眼眸深處。那是曆經滄桑的疲憊?是親手葬送舊誼的鈍痛?是手握生殺予奪大權時那令人窒息的孤寒?抑或是…對那無可避免的血色黎明,一絲冰冷的、早已被權力磨礪得近乎漠然的…決絕?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凝滯的、帶著初雪清冽、宮磚塵埃和隱隱鐵鏽氣味的空氣湧入肺腑,冰冷而沉重,如同飲下了一杯混合著權力的瓊漿與死亡陰影的苦酒。
“知道了。”霍光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平穩,不帶一絲漣漪,卻蘊含著足以令山河變色、乾坤倒懸的力量。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萬鈞玄鐵,表麵無聲無息,內裡卻已掀起攪動深淵的滔天暗湧。這簡單的三個字,便是最終裁決的宣判,是風暴啟動的號令。
他依舊憑欄而立,玄色的身影仿佛已與這未央宮最高的台基、與這吞噬一切光亮的沉沉黑雲、與這帝國沉重的命運融為一體。目光沉靜地投向東方——那片被無儘黑暗覆蓋的地平線。那裡,孕育著元鳳元年九月的庚午日。
風暴,已然就位。隻待第一縷慘白的天光,如同出鞘的利刃,撕破這濃墨般的、令人窒息的夜幕,便是圖窮匕見、血濺宮闕、乾坤定鼎之時!
未央宮闕,如沉默的祭壇,矗立在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中。黑雲壓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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