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桀府邸的密室，燭火被撚到了最低，豆大一點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蟄伏的鬼魅。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汗味、墨汁的腥氣，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鐵鏽般的絕望。
上官桀癱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他死死盯著麵前那張攤開的、字跡狂亂潦草的麻紙——那是他親手擬定的刺殺計劃，每一個字都浸透著孤注一擲的瘋狂。長樂彆苑、回廊假山、伏兵刀斧、擲杯為號…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海中反複上演，每一次都帶來短暫的、如同飲鴆止渴般的亢奮，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浪潮淹沒。
“霍光…霍光…”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搖曳的燭火，仿佛能從那微弱的光暈中看到霍光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般冰冷的眼睛。那眼神，帶著洞悉一切的譏誚，穿透層層宮牆，穿透這密室的黑暗，死死釘在他的靈魂上！假使者被滅口的血腥味仿佛從未散去，反而更加濃鬱地縈繞在鼻端，混合著一種冰冷的、無形的注視，讓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他一定知道了…他一定在看著…”上官桀猛地抱住頭，十指深深插入油膩散亂的發髻，指甲摳著頭皮，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為什麼不動手？為什麼還不動手？他在等什麼？等我們…等我們自己把脖子伸過去嗎？！”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嗚咽。
心腹謀士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裡，臉色比上官桀更加灰敗。他看著主子這副失魂落魄、如同驚弓之鳥的模樣，心中那點僅存的僥幸也徹底熄滅。刺殺霍光？這哪裡是翻盤的希望？這分明是拉著所有人往地獄的深淵裡跳！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乾澀：“大人…長公主那邊…彆苑已經布置妥當…丁外人親自監工…伏兵都已就位…隻待…隻待庚午日了…”
“庚午日…庚午日…”上官桀喃喃重複著，眼中那點瘋狂的光芒再次亮起，如同回光返照，“好…好…隻待那時！隻待那時！霍光！本將軍要你死！要你死無葬身之地！”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肌肉扭曲，對著虛空發出無聲的咆哮。然而，那咆哮之後，是更加劇烈的顫抖和無法抑製的冷汗涔涔。
長公主府，彆苑深處。
夜色籠罩下的長樂彆苑，早已不複往日的清幽雅致。亭台樓閣，假山回廊，在慘淡的月色下投下幢幢鬼影。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新翻泥土、兵器鐵鏽和一種刻意壓抑的、野獸般的躁動氣息。
鄂邑長公主裹著一件華貴的狐裘，站在暖閣的露台上。冷風吹拂著她精心梳理的發髻，帶來絲絲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她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如同地獄之火般的亢奮與怨毒。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緊緊抓著冰冷的玉石欄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俯視著下方庭院裡那些在黑暗中無聲移動、如同鬼影般的人影——那是她親自挑選、由丁外人重金豢養的死士，正借著夜色的掩護，進行最後的潛伏演練。
“再往左！對！那片竹林後麵！弓弩手就位！要快！要狠！”
“花廳兩側的帷幔！再檢查一遍！刀斧手必須藏嚴實了！聽到信號，立刻衝出來！一個活口不留！”
“酒！酒裡…酒裡也準備好！雙管齊下！確保萬無一失！”
丁外人尖細而帶著顫音的命令，在寂靜的夜裡斷斷續續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病態的狠厲和無法掩飾的驚恐。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庭院中上躥下跳，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華麗的錦袍下擺沾滿了塵土也渾然不覺。每一次看到那些死士手中閃爍著寒光的兵刃，他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仿佛那冰冷的鋒刃下一刻就會割開他自己的喉嚨。
長公主看著丁外人那副既亢奮又恐懼的狼狽模樣，非但沒有絲毫嫌棄，反而發出一陣低低的、如同夜梟般的咯咯笑聲。那笑聲在寒冷的夜風中飄蕩，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和瘋狂。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霍光踏入這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看到了他被亂刀分屍、鮮血染紅她精心打理的花廳地磚的場景！那畫麵帶來的巨大快感，如同最強烈的毒藥，讓她渾身都興奮得微微顫抖。
“對…就這樣…就這樣…”她低聲呢喃著，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霍光…本宮要看著你死…看著你在這彆苑裡…變成一堆爛肉！為了他…為了本宮的丁郎…你必須死！必須死！”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卻讓她更加興奮。毀滅的欲望，如同藤蔓般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未央宮，昭帝寢殿。
夜色深沉。寢殿內隻點著一盞小小的青銅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龍床一角。昭帝劉弗陵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寬大的錦被裡，卻沒有絲毫睡意。他睜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望著帳頂繁複的蟠龍紋飾在微弱光線下投下的、如同鬼爪般扭曲晃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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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那種無處不在的、令人心悸的壓抑感，並未隨著夜幕降臨而消散，反而更加濃重。宮人們行走時更加小心翼翼，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侍衛換防的頻率似乎也更高了，盔甲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昭帝年幼的心頭。
他翻了個身，小小的眉頭緊緊蹙著。他想起了霍光，想起了前日暖閣中那雙震驚之後充滿激賞與忠誠的眼睛，想起了那份偽造的、漏洞百出的燕王上書，也想起了上官桀和桑弘羊在朝堂上那張因錯愕而扭曲的臉…還有那個灑掃老宦官…他總覺得哪裡不對。那個老宦官，似乎…太“巧合”了。他的那些“自語”，那些關於霍光“僭越”、“識人不明”的流言…真的隻是無心之失嗎？
一股莫名的、強烈的寒意突然竄上昭帝的脊背，讓他小小的身體在錦被下猛地一哆嗦。他感到一種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正無聲無息地漫延開來，要將這未央宮徹底吞噬。
“阿翁…”昭帝忍不住輕聲呼喚守在外間的老宦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宦官幾乎是立刻應聲，腳步無聲地來到龍床邊，隔著帷幔躬身，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恭敬，卻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緊繃：“陛下，老奴在。”
“外麵…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事了？”昭帝的聲音很輕，帶著孩子特有的敏銳和一絲茫然的不安，“朕覺得…好安靜…安靜得…讓人害怕。”
老宦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更加輕柔、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回道：“陛下多慮了…夜深了，宮人們都歇下了，自然安靜些。陛下安心歇息，有老奴在呢。”然而，他那低垂的眼瞼下，卻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惶和憂慮。宮中的風聲，他比誰都聽得真切。長樂宮彆苑的異動，上官桀府邸的詭異氛圍，如同無形的陰雲，沉沉壓在每一個知情者的心頭。他知道，一場足以掀翻整個帝國的風暴，正在這死寂的夜色中瘋狂醞釀！而風暴的中心…他不敢想，更不敢說。
霍光大將軍府，書房。
燭火通明，卻異常安靜。霍光依舊端坐於書案後，手中那柄細小的銀刀穩定而規律地劃過竹片，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沙沙”聲。濃烈的草藥味如同堅固的堡壘，隔絕著外界的喧囂。然而，今夜這“沙沙”聲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計數般的韻律。
張安世無聲地推門而入，步履比往日更加急促。他快步走到案前，甚至來不及躬身，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如同在冰層下奔湧的暗流：“大將軍！網已收緊！天羅地網，業已就緒！”
霍光削竹簡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銀刀劃過竹片，帶起一絲極細的竹屑。
張安世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如同連珠炮般彙報著最後的關鍵節點：
“宮門、城門，所有要害，皆由絕對可靠之羽林、期門、執金吾掌控，口令已換，非鈞令，飛鳥難渡！”
“上官桀府邸外圍，暗哨三班輪替，其心腹家老、常出入之可疑人等，行蹤儘在掌握！”
“桑弘羊府邸，鹽鐵舊部串聯者，往來密信通道已被監控！”
“長樂彆苑！伏兵位置、人數、裝備，已由內線確認無誤！其出入要道，皆已布下暗樁！丁外人今日三入彆苑，親自查驗布置！”
“黑七及其黨羽藏匿之巢穴，已被鎖定！其爪牙動向，皆在監控之下！”
“名單所列逆黨核心黨羽，府邸外皆有眼線，一舉一動，皆難逃法眼！”
“陛下寢宮及內廷要害，增派雙倍心腹護衛，萬無一失！”
張安世一口氣報完，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閃爍著如同刀鋒般冷冽的光芒，等待著霍光最後的指令。
銀刀劃過竹片的聲音，終於停了。
霍光緩緩地、異常平穩地放下了手中的銀刀和那枚剛剛削好的竹簡。他抬起眼皮，那雙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終於看向了張安世。那裡麵，沒有激動，沒有緊張，沒有即將發動雷霆一擊的亢奮，隻有一種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沉靜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仿佛張安世稟報的不是一場決定無數人生死的政變，而是一件早已安排妥當、即將按部就班執行的尋常公務。
“知道了。”霍光的聲音低沉、平穩，沒有絲毫波瀾。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嶽般的陰影。他走到懸掛在牆上的巨幅長安城輿圖前，目光如同實質的刻刀，精準地落在“長樂彆苑”的位置，又緩緩掃過上官桀府、桑弘羊府…最終，落回代表未央宮的那個點上。
他伸出手指，指腹輕輕拂過輿圖上那象征著長樂彆苑的墨跡。動作輕柔，如同撫摸情人，然而那指尖透出的冰冷殺意，卻足以凍結空氣。
“傳令。”霍光的聲音終於響起，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足以令山河變色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力量，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
“依計而行。”
“元鳳元年，九月，庚午日，酉時三刻——”
“收網！”
最後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塊砸落地麵，帶著終結一切的森然寒意，在這燭火通明的書房內，清晰地回蕩開來。無形的巨網，已然收緊。隻待那個約定的時辰，便是圖窮匕見，血染長安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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