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殿。
劉弗陵端坐在那張對他來說依然顯得過於寬大、冰冷的髹金龍椅之上。小小的身軀裹在明黃色的龍袍裡,顯得格外單薄。
玉階之下,霍光肅然而立。他依舊穿著那身深紫色的常服錦袍,外罩玄色大氅。臉色在殿內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玉石般的冷硬蒼白。眼下的青黑比前夜更深重,如同兩團化不開的濃墨。但那雙眼眸,卻異常地平靜,平靜得如同兩潭凍結了萬載的寒冰,深不見底,不起一絲波瀾。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某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隻有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泄露出一絲極致的疲憊和一種背負著千鈞重擔的凝重。
他的雙手,極其鄭重地捧著一份卷軸。那卷軸用明黃色的錦緞裝裱,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但此刻,捧在霍光那雙骨節分明、同樣蒼白的手中,卻仿佛有萬鈞之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臂彎,也壓在整個大殿之上。
卷軸緩緩展開。霍光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響起。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徹夜未眠後的沙啞,卻異常地清晰、平穩,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冰冷的鐵錘鑿刻在金石之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
“製曰:”
僅僅兩個字,如同兩塊巨石投入死水,在劉弗陵空洞的心湖裡激起劇烈的漣漪!他摳著扶手的指尖猛地一顫!身體難以自抑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來了…終於來了…
霍光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深處的寒冰審判,毫無起伏地、一字一句地宣讀著:
“朕承先帝洪緒,夙夜兢業,以安宗廟社稷。然有元惡巨憝,欺天罔上,悖逆人倫,其罪滔天,罄竹難書!”
“左將軍、安陽侯上官桀:受先帝托孤之重,不思儘忠報國,反懷梟獍之心。外結藩王劉旦,圖謀廢立;內構偽書,誣陷忠良;陰養死士,謀刺輔政!縱子行凶,貪婪無度,禍亂宮闈!其行悖逆,天地不容!”
“車騎將軍、桑樂侯上官安:悖逆狂悖,賣女求榮!勾結閹豎丁外人,蠱惑長主,離間天家!狂言廢立,大逆不道!其心可誅,其行當戮!”
“禦史大夫桑弘羊:位列三公,不思報效,反懷怨望。交通逆黨,附從謀叛!其罪昭彰,不容寬宥!”
“此三逆,罪證確鑿,供認不諱!實乃社稷之巨蠹,人神之所共憤!”
霍光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刀鋒出鞘,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和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肅殺之氣:
“依大漢律,謀反大逆,罪不容誅!著將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三逆,即日押赴東市,明正典刑,梟首示眾!夷其三族!男丁十五歲以上者,儘誅!妻妾、子女、姊妹、孫女,沒入官婢!家產田宅,悉數抄沒充公!”
“長公主鄂邑,失德悖行,自絕於天,已畏罪自裁!追奪封號,貶為庶人!以儆效尤!”
“丁外人,卑賤閹豎,蠱惑長主,罪同謀逆!戮屍棄市,曝於街衢三日!以儆效尤!”
“燕王劉旦,心懷怨望,勾結朝逆,圖謀不軌,已畏罪自儘!削其王爵,除其封國!餘者,按律嚴究!”
“其餘附逆黨羽,七十六人,依律定罪,棄市!家產充公,親族流徙!”
“椒房殿上官氏,年幼無知,身陷逆亂,朕憫其無辜,廢皇後位,幽居彆院。非詔,不得出。”
“欽此!”
“夷其三族!”
“梟首示眾!”
“沒入官婢!”
“抄沒充公!”
“戮屍棄市!”
這些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詞語,如同無數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劉弗陵的耳中,紮進他的心裡!每一個字落下,都讓他的身體難以自抑地劇烈顫抖一下!那張蒼白的小臉,此刻已無半分人色,嘴唇死死地抿著,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地陷進蟠龍紋飾的縫隙裡,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如同被巨輪碾過般的窒息和劇痛!
夷三族…那意味著什麼?上官家…桑家…那些他或許見過、或許沒見過的麵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要死?都要像牲畜一樣被拖到鬨市砍掉腦袋?椒房殿裡那個才六歲的小女娃…她的母親、姐妹…都要被烙上印記,成為最低賤的奴婢?而那個小女娃自己…被鎖在冰冷的深宮裡…她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無偏無黨,王道蕩蕩…”那竹簡上的字,此刻如同最惡毒的嘲諷,在他腦海裡瘋狂旋轉!這就是所謂的“蕩蕩”?用無數人的頭顱和鮮血鋪就的“蕩蕩”?!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洶湧而上,直衝喉嚨!胃裡翻江倒海!劉弗陵猛地低下頭,用儘全身力氣壓抑著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嘔吐和嚎哭!小小的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恐懼而蜷縮起來,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被折斷的幼苗。
霍光宣讀完畢。那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雙手依舊捧著那份沉重的、墨跡淋漓的詔書,微微垂首,目光平靜地落在自己腳下那片冰冷的金磚上,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