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前殿。
劉弗陵依舊端坐在那寬大冰冷的髹金龍椅之上。他小小的身軀裹在明黃的龍袍裡,臉色比前幾日似乎恢複了一絲血色,但那雙眼眸深處,卻沉澱著一種遠超年齡的、近乎死水般的沉寂。他不再輕易流露恐懼或悲傷,隻是平靜地、近乎空洞地注視著玉階之下那片空曠的金磚地麵,仿佛一個被抽離了魂魄的精致偶人。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摳著扶手上蟠龍凸起的鱗片,指節卻不再泛白,隻剩下一種機械的、習慣性的動作。
玉階之下,霍光肅然而立。他依舊穿著深紫色的常服錦袍,外罩玄色大氅。臉上的蒼白和眼下的青黑並未消退,甚至因連日操勞而顯得更深重了幾分。然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此刻卻燃燒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一種近乎亢奮的、掌控一切的銳利光芒,一種掃清障礙、重塑格局的意誌!疲憊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他手中捧著的,不再是染血的詔書,而是一份用厚厚黃綾裝裱的、象征著權力轉移的名冊。
“陛下,”霍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殿內的沉寂。那聲音不再有宣讀死刑詔書時的冰冷沉重,卻依舊帶著一種穿透金石的力量,平穩、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精心打磨過的玉磬,敲擊在空曠的殿宇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逆黨已除,朝綱待肅。為安社稷,當立新製,拔擢忠良,以固國本!”
他微微躬身,雙手將那份厚重的名冊高高捧起,動作沉穩而充滿力量感。
侍立禦座旁的老宦官,早已不複前幾日的驚惶失措,此刻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恭敬。他小步疾趨而下,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接過名冊,再小步疾趨而上,恭敬地呈放在劉弗陵麵前的禦案之上。
名冊攤開。墨跡猶新,力透紙背。一個個熟悉或即將變得熟悉的名字,如同列隊的士兵,整齊地排列在象征著權力和榮耀的職位之後。
霍光的聲音,如同最精準的刻刀,開始在這片剛剛被鮮血清洗過的權力版圖上,刻下新的烙印:
“擢!光祿勳張安世——為右將軍!領尚書事!讚襄樞機!”
張安世一步出列!這位霍光最得力的臂膀,此刻身著嶄新的玄端朝服,腰佩金印紫綬,眉宇間沉穩依舊,但眼底深處卻燃燒著壓抑不住的、被委以重任的激越火焰。他對著禦座和霍光的方向,深深一揖,動作標準而充滿力量:“臣,張安世!叩謝天恩!必竭股肱之力,死而後已!”聲音洪亮,擲地有聲,在殿內回蕩。右將軍!領尚書事!這意味著他正式進入了帝國決策的最核心!
“擢!太仆杜延年——為禦史大夫!掌邦國刑憲,肅正朝儀!”
杜延年緊隨其後出列。他身形清臒,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隬。此刻換上象征三公威嚴的獬豸冠服,更顯肅殺之氣。他對著禦座和霍光,同樣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臣,杜延年!領旨謝恩!必持法如山,滌蕩奸宄!”禦史大夫!桑弘羊血染東市的位置,由這位以剛直冷峻著稱、深得霍光信任的心腹接掌!
“擢!中郎將範明友——為度遼將軍!鎮撫北疆,懾服匈奴!”
範明友大步出列!這位昨夜指揮抓捕桑弘羊、雙手沾血的悍將,此刻甲胄未卸,隻在外罩了象征新職的赤色武弁大冠服。他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眼神中帶著一種未褪儘的戰場殺伐之氣。他對著禦座和霍光的方向,重重地抱拳躬身,動作帶著武將特有的剽悍:“末將範明友!謝陛下!謝大將軍隆恩!必以手中刀戟,護我大漢邊疆,絕不負大將軍所托!”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嗡鳴。度遼將軍!帝國北疆的屏障,交到了這位霍光一手提拔的猛將手中!
霍光的任命並未停止。他的聲音平穩而有力,如同精確的編鐘,敲響著權力新格局的序曲:
“擢!侍中霍禹——為奉車都尉!宿衛宮禁!”
霍禹應聲出列!這位霍光的嫡長子,身著嶄新的銀甲紅袍,腰佩長劍,年輕的臉龐上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和一種初掌大權的矜傲。他學著前麵重臣的模樣,對著禦座和霍光的方向躬身行禮,動作雖顯刻意,聲音卻異常洪亮:“臣霍禹!領旨!必恪儘職守,護陛下與宮闈周全!”奉車都尉!掌管皇帝車駕,宿衛宮禁要害!這是將天子的安危,直接交到了霍家子弟手中!
“擢!郎官霍山——為侍中!給事黃門!”
“擢!霍雲——為羽林監!典掌期門!”
霍山、霍雲緊隨其後出列。兩人同樣年輕,穿著嶄新的官服,臉上帶著與霍禹相似的興奮與驕矜。霍山霍光侄)顯得更加沉穩內斂些,霍雲霍光侄)則更外露。他們齊聲領命,聲音裡充滿了新貴得誌的意氣風發。侍中!黃門侍郎!羽林監!這些要害職位如同階梯,將霍氏年輕一代的子弟,穩穩地送入了帝國權力中樞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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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單還在繼續。一個個名字被念出,一個個職位被賦予。霍氏的門生故吏、姻親子弟、在清洗中立場堅定或有功之人…如同雨後春筍般被迅速拔擢,填補著上官桀、桑弘羊集團覆滅後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尚書台、宮禁宿衛、京師衛戍、乃至部分郡國守相…關鍵的位置如同棋盤上落下的棋子,被霍光那雙穩定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掌控在自己和親信的網絡之中。
“…擢!田千秋——仍為丞相!加食邑千戶!以示恩榮!”
最後,霍光念到了丞相田千秋。這位在廢立風波中保持沉默、在清洗中得以保全的老臣,此刻出列謝恩。他臉上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種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謙恭,對著禦座和霍光深深行禮,聲音平穩無波:“老臣田千秋,叩謝陛下、大將軍天恩浩蕩。”他的位置得以保全,甚至加了恩賞,但這更像是霍光對朝局平衡的一種象征性安撫,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權柄在誰手中。
隨著最後一個名字念完,霍光的聲音落下。殿內陷入一種短暫的、奇異的寂靜。那是一種格局已定的、無聲的宣告。
玉階之上,劉弗陵依舊靜靜地坐著。他的目光從空洞的地麵緩緩抬起,掃過玉階下那一片嶄新的、充滿了勃勃野心和忠誠於霍光的“忠臣良將”的麵孔。張安世的沉穩激越,杜延年的冷峻銳利,範明友的剽悍殺氣,霍禹霍山霍雲等人掩飾不住的興奮與驕矜…一張張麵孔,如同新鑄的、閃爍著寒光的兵器,拱衛著那個深紫色的身影。
少年的眼中,那片死水般的沉寂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湮滅。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那隻一直摳著扶手的手。那隻手小小的,在寬大的龍袍袖口中顯得格外蒼白無力。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微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準…奏…”一個極其微弱、毫無情緒起伏、如同夢囈般的聲音,艱難地從他乾澀的喉嚨裡擠了出來。那聲音輕飄飄的,仿佛耗儘了所有的力氣。
侍立一旁的老宦官立刻會意,如同訓練有素的傀儡,尖著嗓子高聲宣唱:“陛下有旨——準奏——!”
“臣等——謝陛下隆恩——!謝大將軍提攜——!”
玉階之下,以張安世為首,所有新獲擢升的官員,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動作整齊劃一,聲音洪亮如潮,充滿了對新權力的渴望和對霍光絕對的忠誠!那聲浪彙聚在一起,如同無形的洪流,衝擊著殿宇的穹頂,也衝擊著龍椅上那個單薄而沉默的身影。
霍光站在跪拜的眾人之前,如同接受朝拜的君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平靜地掃過眼前這片由他親手擘畫、已然成型的權力版圖,掃過那些匍匐在地、宣誓效忠的臣子,最後,目光落在了玉階之上,那個無聲點頭、形同木偶的少年天子身上。
一絲極其難以察覺的、混合著掌控一切的滿足與更深層疲憊的複雜神色,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
他微微頷首,玄色的大氅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拂動。
“諸卿平身。”他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威嚴,“望爾等恪儘職守,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不負陛下與本將軍之厚望!”
“謹遵大將軍鈞令——!”
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再次響起,震得殿宇嗡嗡作響。
在這片象征著新秩序誕生的洪亮誓言聲中,劉弗陵緩緩地、無聲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垂落在那片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小小的手指,再次無意識地、輕輕地摳弄著扶手上蟠龍冰冷的鱗片。那動作細微而固執,仿佛是他在這座由霍光意誌重塑的、冰冷而堅固的嶄新殿堂裡,唯一能抓住的、屬於自己的東西。未央宮闕巨大的陰影,正無聲地籠罩下來,將一切都納入它既定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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