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市,秋陽懶懶地爬過鱗次櫛比的灰瓦屋頂,在狹窄的街巷間投下斜長的、界限分明的光影。空氣中混雜著炊煙、牲畜糞便、劣質脂粉以及隔夜餿水的氣味,這是市井最真實也最粗糲的呼吸。前些日子東市刑場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已被深秋的風和無數雜遝的腳步衝淡了許多,隻在某些背陰的青石縫裡,還頑固地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心悸的鐵鏽味,如同沉入水底的秘密。
一處背風的街角,圍著幾十號人,男女老少皆有。他們大多穿著漿洗得發白的麻布短褐,臉上刻著風霜和勞作的痕跡,眼神裡帶著一種市井特有的、對驚險離奇故事的饑渴。人群中央,一個穿著半舊青布長衫、留著山羊胡的說書人,正唾沫橫飛,拍打著手中的醒木。他麵前的小木桌上,一盞油汙的陶燈,燈苗隨著他誇張的動作跳躍著。
“……列位看官!話說那日,長安城上空,烏雲壓頂,黑得跟鍋底似的!未央宮裡,那是殺機四伏,刀光劍影啊!”說書人吊著嗓子,聲音抑揚頓挫,仿佛親眼所見,“咱們那位小皇帝,昭帝陛下!才多大點?才這麼高!”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孩童的高度,引得眾人一陣嘖嘖驚歎。
“可您猜怎麼著?那上官桀老賊,勾結燕王,偽造了一封天大的奏章,要誣陷咱們忠心耿耿的霍大將軍!那奏章寫得,叫一個歹毒!什麼閱兵逾製啦,什麼擅增校尉啦,屎盆子那是一盆接一盆地扣啊!滿朝文武,都給嚇懵了!那上官桀,得意洋洋,就等著霍公下獄呢!”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說書人猛地一拍醒木,“啪!”的一聲脆響,嚇得幾個婦人一哆嗦,“咱們小皇帝,嘿!真龍天子!那叫一個英明神武!他老人家拿起那奏章,上眼這麼一瞧……”說書人模仿著孩童看東西的模樣,眯著眼,湊近空氣,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嘿!就那麼一瞧,嘿!神了!咱陛下就瞧出破綻來了!您猜怎麼著?那奏章上說霍公閱兵是‘庚午日’,可陛下清清楚楚記得,那天霍公正在宮裡給他講《尚書》呢!壓根沒出宮門一步!還有那校尉名字,陛下過目不忘,壓根就沒這人!”
“好家夥!”說書人猛地站起身,唾沫星子噴得前排聽眾直往後仰,“咱們陛下當時龍顏大怒!啪!就把那假奏章摔在了上官桀老賊的臉上!指著他的鼻子就罵:‘大膽逆賊!敢誣陷忠良!霍大將軍乃先帝托孤重臣,朕之股肱!爾等鼠輩,其心可誅!來人啊!給朕拿下!’”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歎和叫好聲。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聽得入神,忘了拍哄,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引來周圍幾聲善意的哄笑和婦人忙不迭的安撫。幾個蹲在前排的半大孩子,眼睛瞪得溜圓,拳頭攥得緊緊的,仿佛自己就是那英明神武的小皇帝。
“後來呢?後來呢?”一個挑著空擔子的貨郎急不可耐地追問。
“後來?”說書人捋了捋山羊胡,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那上官桀見事情敗露,狗急跳牆啊!夥同他那不成器的兒子上官安,還有那個隻會算賬刮地皮的桑弘羊,竟然密謀要在長公主府設下鴻門宴,刺殺霍公!那陣仗,嘖嘖,埋伏了三百刀斧手!個個都是身高八尺、腰大十圍的壯漢!就等著霍公一入席,摔杯為號……”
不遠處的“醉仙居”酒肆,正是午後人聲鼎沸之時。油膩的方桌旁坐滿了各色人等。臨窗一桌,幾個穿著體麵些的布衣商賈,就著劣質的濁酒和鹽水煮豆,也在議論紛紛。
“三百刀斧手?嘖嘖,那霍大將軍是神仙不成?一人能打三百?”一個紅臉漢子灌了口酒,嗤笑道,顯然對說書人的版本不屑一顧。
“嗨,老兄,這你就不懂了!”旁邊一個精瘦的賬房先生模樣的男子擺擺手,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有個遠房表親在執金吾衙門當差,雖是個小卒,消息靈通著呢!他說啊,霍公那是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上官桀他們這邊剛密謀,那邊霍公就收到風了!為啥?因為霍公在長公主府裡,早就安插了眼線!那眼線不是彆人,就是長公主身邊最得寵的梳頭丫鬟!”
“啊?”同桌幾人來了興致,紛紛湊近。
“千真萬確!”賬房先生煞有介事,“那丫鬟是霍公早年收養的孤兒,對霍公那是死心塌地!長公主和上官桀他們在密室商量,她就躲在屏風後麵聽了個一清二楚!連夜就通過宮裡的排水溝,把消息送出去了!”
“乖乖!排水溝?”紅臉漢子咋舌。
“可不是嘛!”賬房先生得意地呷了口酒,“所以啊,霍公壓根就沒去赴宴!那是將計就計!故意放出風說身體不適,麻痹上官桀那幫人!等他們以為計劃落空,放鬆警惕的時候,霍公的羽林軍,神兵天降!趁著月黑風高,把上官府、桑府圍了個水泄不通!那上官桀,據說當時正在小妾房裡喝花酒呢,褲子都沒提上就被按住了!桑弘羊更慘,抱著他那堆鹽鐵賬本想跑,被範明友將軍一腳踹翻在地,賬本撒了一地!哈哈哈!”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酒肆裡響起一片心領神會的哄笑聲。這些帶著香豔和滑稽色彩的細節,顯然比朝堂上冰冷的權謀更符合市井的口味。角落裡,一個須發皆白、穿著洗得發白儒袍的老者,獨自小酌。他聽著鄰桌肆無忌憚的議論和哄笑,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深深的疲憊。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酒杯的邊緣,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湮沒在酒肆的喧囂裡:“唉……造孽……都是造孽啊……”
酒肆門口,一個衣衫襤褸、臉上臟得看不清模樣的小乞丐,端著個豁口的破碗,怯生生地向剛走出來的一個醉醺醺的客人乞討。那客人正唾沫橫飛地向同伴吹噓自己“知道內幕”,被小乞丐一攔,頓時不耐煩地揮手:“滾滾滾!晦氣!”力道沒控製好,胳膊肘狠狠撞在小乞丐的胸口。
小乞丐“哎喲”一聲痛呼,瘦小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向後跌去,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石板路上。豁口的破碗脫手飛出,“當啷啷”滾出老遠,碗裡僅有的幾枚沾著泥汙的銅錢也散落一地。他蜷縮在地上,捂著劇痛的胸口,小臉皺成一團,眼淚在臟汙的臉上衝出兩道白痕,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大聲哭出來,隻能發出小獸般壓抑的嗚咽。
酒肆裡的喧囂和說書攤上的熱鬨,仿佛瞬間離他遠去。他小小的世界裡,隻剩下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地上那幾枚沾滿灰塵、滾到路中央的救命銅錢,以及眼前這雙沾著泥汙、露著腳趾的破草鞋。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去撿錢,每一次牽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車轅的吱嘎聲和馭手粗魯的嗬斥:
“閃開!都閃開!不長眼的東西!”
一輛裝飾華麗、由兩匹健碩栗色馬拉著的青蓋安車,在一隊鮮衣怒馬、神情倨傲的騎士護衛下,疾馳而來!車簾低垂,看不清裡麵的人,但車轅上插著的、繡有繁複“霍”字徽記的三角小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刺目無比。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眼看就要碾過那幾枚躺在路中央的銅錢,以及蜷縮在路旁、驚恐得忘了哭泣的小乞丐!
車夫看都沒看路旁螻蟻般的小乞丐,手中鞭子淩空一甩,發出“啪”的一聲爆響,驅趕著馬匹加速通過這狹窄的街巷。護衛的騎士們更是目不斜視,馬蹄幾乎擦著小乞丐散亂的頭發掠過,帶起的勁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撲了他一臉。
華麗的車駕呼嘯而過,留下飛揚的塵土和一股濃烈的、屬於上等皮革和馬匹的混合氣味。那幾枚沾滿泥汙的銅錢,靜靜地躺在被車輪碾過、印著清晰車轍印的石板路上。小乞丐蜷縮在牆角,灰塵落滿了他襤褸的衣衫和臟汙的小臉。他驚恐地看著遠去的車駕,又看看地上那幾枚幾乎被塵土掩埋的銅錢,劫後餘生的茫然和巨大的委屈終於爆發出來,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嘶啞、無助,充滿了孩童最本能的恐懼和絕望,在喧囂的市井中,顯得那麼微弱,又那麼刺耳。
街角的說書攤前,人群的哄笑和驚歎聲依舊熱烈。說書人正講到高潮處,醒木拍得震天響:
“……霍大將軍一聲令下!羽林軍萬箭齊發!那上官桀父子,當場就被射成了刺蝟!桑弘羊想跑?被霍公一劍削掉了腦袋!那血啊,流成了河!未央宮的台階都染紅了三天三夜!咱們霍公,那叫一個威風!真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護住了咱大漢的江山,護住了咱小皇帝!列位!您說說,這霍大將軍,是不是咱大漢朝頭一號的大忠臣?大功臣?!”
“是——!”人群爆發出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應和聲,充滿了對勝利者的崇拜和對鐵血強權的敬畏。
那哭聲,那幾枚躺在塵土裡的銅錢,那牆角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小小身影,在這片為權力與殺戮編織的傳奇讚歌中,微不足道,轉瞬便被淹沒。隻有酒肆角落裡,那個獨酌的老儒生,渾濁的目光透過喧囂的人群,遙遙望向牆角哭泣的小乞丐,又望向那車駕消失的、揚起塵埃的街口,最終落回自己杯中渾濁的酒液裡。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端起酒杯,將杯中那點辛辣苦澀的液體,一飲而儘。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沉重的歎息。這歎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漣漪,便沉入了長安城這巨大而喧囂的市井深處。
喜歡漢闕驚瀾請大家收藏:()漢闕驚瀾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