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支流蜿蜒處,一道不起眼的青石小徑拐入幽穀。穀口兩株虯枝盤曲的古柏如沉默的門衛,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塵土。沿著小徑深入數百步,豁然開朗。一泓氤氳著白色霧氣的溫泉池如同鑲嵌在穀底的碧玉,蒸騰的熱氣在深秋的寒意中嫋嫋上升,帶著淡淡的硫磺氣息。池畔,依著天然山勢,錯落有致地築起數座精巧的亭台樓閣。飛簷鬥拱掩映在經霜未凋的楓紅與蒼翠鬆柏之間,廊柱皆以名貴的沉香木打造,即便在濕熱的泉氣中,依舊散發著幽冷的暗香。這便是桑弘羊耗費巨資、精心營造的溫泉彆院——雲夢居。
此刻,雲夢居的寧靜被徹底打破。沉重的馬蹄聲和甲胄碰撞聲在穀中回蕩。數十名身披玄甲、腰佩環首刀的廷尉屬吏和羽林軍士,如同黑色的洪流,湧入這片世外桃源。他們粗暴地撞開緊閉的朱漆大門,沉重的靴子踏過鋪著潔白鵝卵石的小徑,留下清晰的泥印。
“搜!所有庫房、密室,一應器物、地契、賬冊,悉數登記造冊!膽敢私藏者,立斬!”為首的軍官聲音冰冷,如同刀刮鐵板。
精致的雕花門窗被強行撬開,沉重的楠木箱籠被刀鞘粗暴地砸開鎖頭。綾羅綢緞、金銀器皿、玉石珍玩如同垃圾般被傾倒出來,堆放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木料、珍貴香料被強行翻攪後散發的混合氣味,以及一種……屬於財富被掠奪時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混亂氣息。
幾個桑府的老仆,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舊衣,瑟縮在抄家的軍吏視線之外的回廊角落。他們渾濁的眼睛裡沒有憤怒,隻有深不見底的麻木和絕望。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管事,眼睜睜看著兩個軍士粗魯地將他精心養護了十幾年的一盆虯枝盆景推倒在地,珍貴的紫砂盆碎裂,泥土和扭曲的樹根狼藉一片。他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終究隻是佝僂著背,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裡。另一個負責打理溫泉的老仆,則死死盯著池邊被軍士隨意踐踏、沾滿泥濘腳印的幾株名品菊花,那是桑弘羊生前最愛的“金背大紅”,此刻花瓣零落,染上了汙穢的泥漿。一滴渾濁的淚,順著老仆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間消失無蹤。
“都尉大人到——!”
一聲嘹亮的通傳在穀口響起。嘈雜混亂的現場瞬間安靜下來。軍士們停下手中的翻檢,垂手肅立。廷尉屬吏捧著厚厚的登記簿,躬身迎候。
霍禹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神駿非凡的駿馬,在一隊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霍府親衛簇擁下,出現在穀口。他一身簇新的錦緞騎裝,外罩輕裘,腰懸玉飾長劍,年輕的臉龐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興奮與誌得意滿。他勒住馬韁,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片剛剛被他父親“賞賜”給他的、屬於昔日政敵的奢華彆院。那氤氳的溫泉霧氣,那掩映在紅楓中的亭台,那被打翻在地的名貴盆景……這一切落入他眼中,都化作了權力帶來的、觸手可及的甘美果實。
他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將馬鞭隨手拋給身後的親衛隊長,大步流星地穿過肅立的軍士,徑直走向那泓碧玉般的溫泉池。他無視腳下被踐踏的名貴花草,走到池邊,蹲下身,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探入溫熱的泉水中攪動了幾下。
“嗯,果然是好水!暖而不燙,滑而不膩!”他嘖嘖讚歎,聲音在寂靜的山穀中格外響亮,帶著一種新主人巡視領地的張揚。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那片被翻檢得一片狼藉的庭院,以及堆放在石板上的珍玩,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笑容,對著迎上來的廷尉屬吏隨意地揮了揮手,“行了,登記造冊,該入庫的入庫。手腳麻利點,彆汙了這好地方!這盆……這株樹,還有那些花,”他指著地上狼藉的盆景和菊花,“找幾個懂行的花匠來,給本都尉好好拾掇起來!”
“諾!”廷尉屬吏躬身應道,轉身催促軍士加快動作。霍禹則不再理會這些瑣事,興致勃勃地沿著回廊,開始“檢閱”起他未來的居所。他推開一扇扇精致的雕花木門,手指撫過溫潤的沉香木廊柱,口中不時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他的親衛們簇擁著他,臉上也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容。
與此同時,長安城西,渭水之濱。一片廣袤平坦的土地上,深秋的枯草在風中起伏,如同金色的波浪。這裡曾是上官桀耗費重金、圈占良田、精心打造的私人跑馬場——飛虹苑。平坦的跑道、堅固的圍欄、巨大的馬廄、甚至還有供休憩觀景的望樓,無不彰顯著昔日主人煊赫的權勢與奢靡的享受。如今,馬廄空空蕩蕩,隻有幾匹瘦骨嶙峋、無人照料的劣馬在枯草中茫然地啃食著草根。圍欄朽壞,望樓油漆剝落,一派蕭條破敗的景象。
數十名羽林軍士押著十幾輛沉重的牛車,正將馬場庫房裡最後一批遺留的馬具、鞍韉、精飼料等物裝上牛車。塵土飛揚,吆喝聲不斷。幾個穿著破舊皮襖、臉上刻滿風霜痕跡的馬場舊仆,遠遠地蹲在殘破的圍欄根下,眼神空洞地看著這一切。他們是世代依附上官家的牧馬人,如今主家覆滅,他們的生計也如同這荒廢的馬場,沒了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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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沉穩氣息的馬車,在數騎護衛下,停在了望樓前。車門打開,張安世一身深色常服,走下車來。他沒有霍禹那種張揚的興奮,臉上依舊是慣常的沉靜。他環顧這片遼闊但已顯荒蕪的馬場,目光掃過枯黃的草地、空蕩的馬廄、忙碌裝車的士兵,最後落在遠處那幾個形容枯槁的牧馬人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負責清點的軍吏連忙上前,呈上厚厚的登記簿冊:“張大人,飛虹苑所有資產,皆已清點造冊完畢,共得良田七百八十畝,馬廄三座,庫房一座,其餘雜物若乾。另有舊仆十三人,如何處置,請大人示下。”
張安世接過簿冊,並未細看,隻是隨手翻了幾頁,目光卻越過簿冊,投向遠處那幾個牧馬人。他沉默片刻,對軍吏道:
“田地、房舍、器物,皆按律收歸少府。至於那些舊仆……”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力量,“皆是苦命人。上官桀獲罪,不累及此等微末。每人發粟米三石,錢五百,放其歸家自謀生路吧。若無處可去,願留此地墾荒自食其力者,亦聽其便。”
軍吏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位以沉穩著稱的新貴會有如此處置,連忙躬身應道:“諾!屬下遵命!”
遠處那幾個一直麻木觀望的牧馬人,似乎從張安世的手勢和軍吏的反應中察覺到了什麼。他們渾濁的眼睛裡,先是茫然,繼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亮,相互交換著驚疑的眼神。當看到軍吏向他們走來,並揮手示意他們過去時,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老牧人,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他掙紮著想站起身,卻因腿腳麻木踉蹌了一下,旁邊的人趕緊攙扶住他。他們互相攙扶著,踉蹌地走向張安世的方向,布滿風霜的臉上,第一次不再是絕望的麻木,而是混合著卑微的感激與一絲重獲生機的茫然。
張安世沒有再看他們。他轉過身,背對著這片蕭瑟的跑馬場,目光投向遠處渭水湯湯的流水。秋風吹動他深色的袍角,身影在空曠的背景下顯得有些孤寂。他接過親隨遞來的馬鞭,輕輕摩挲著粗糙的鞭柄,低聲吩咐道:
“傳話給府裡,調派些人手來。這些圍欄、望樓都需修繕,馬廄也要整飭。此地開闊,日後……或可作操練騎射之用。”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有一種務實的考量。
未央宮,宣室殿內。巨大的瑞獸香爐依舊吞吐著青煙。霍光端坐禦案之後,手中執筆,正在一份攤開的巨大帛書上圈點批閱。帛書上方,赫然是“查抄逆產清冊總錄”幾個朱紅大字。下方,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從上官桀、桑弘羊、丁外人乃至其黨羽處抄沒的無數田宅、商鋪、金銀、珍寶、奴婢……每一項後麵都標注著驚人的數字和新的歸屬。
霍光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行行墨字:
“雲夢彆院溫泉)一座,附田八百畝上田),庫藏珍玩器皿若乾……轉賜奉車都尉霍禹。”
朱筆輕勾,鮮紅的圈落定。他腦海中幾乎能浮現出兒子霍禹此刻在溫泉彆院中那副誌得意滿、巡視新領地的模樣。年輕人喜歡寬敞……喜歡享受……人之常情。他筆尖未停。
“飛虹苑跑馬場一座,附田七百八十畝,馬廄三,庫房一……轉賜右將軍、光祿勳張安世。”
朱筆再次圈定。張安世穩重,不會像禹兒那般喜形於色。那跑馬場,落在他手裡,或許真能整飭出些有用的樣子。
朱筆繼續移動,如同精準的刻刀,在帝國的財富版圖上重新分配著權力與忠誠的砝碼。範明友、杜延年、霍山、霍雲……一個個名字後麵,對應著曾經屬於失敗者的廣廈良田、金山銀海。每一個鮮紅的圈,都代表著一次利益的捆綁,一次忠誠的加固。冰冷的數字在霍光眼中,隻是維係這龐大權力機器運轉的、必要的潤滑與燃料。
批閱至一處時,他的筆尖略微停頓。那是一處位於長安西市繁華地段的、屬於桑弘羊名下最大的鹽鋪。墨字標注:“鹽鋪一座,存鹽三千石……轉賜太仆杜延年,充公。”
霍光的目光在那“鹽”字上停留了一瞬。桑弘羊臨刑前那聲“斷我社稷財源!”的嘶喊,如同冰冷的針,極其短暫地刺了一下他的神經。但這刺痛瞬間便被更宏大的圖景覆蓋。鹽鐵專賣是國策,是維係帝國的血脈。至於這血脈流經的具體商鋪、具體鹽倉歸誰名下經營,不過是枝節末梢。隻要源頭掌控在自己手中,流經誰家田宅,又有何妨?
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個冷硬的弧度。朱筆落下,鮮紅的圈如同印章,蓋棺定論。他放下筆,指腹習慣性地在筆杆殘留的粘稠朱砂上撚了撚,那點暗紅再次頑固地附著在皮膚紋理中。他抬起手,對著殿外侍立的尚書郎,聲音平穩無波:
“發還少府及有司,照此名錄,即刻執行。”
命令下達,霍光不再看那卷寫滿了財富轉移與權力交易的帛書。他的目光越過洞開的殿門,投向遙遠的天際。那裡,秋陽正緩緩西沉,將未央宮巍峨的宮闕輪廓鍍上一層濃鬱得化不開的金邊,輝煌,冰冷,如同凝固的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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