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西市的塵埃尚未落定,霍氏子弟貪婪的觸角,已如毒藤般悄然伸向了城郊那片豐饒的土地。渭水河畔,沃野千裡,是關中糧倉的命脈,也是無數自耕農賴以活命的根基。深秋時節,本該是收獲後的寧靜與休憩,然而在靠近渭水南岸、一處名為“柳林灣”的地方,空氣中彌漫的卻不是稻穀的餘香,而是濃烈的絕望與刺骨的悲憤。
田廣老漢佝僂著背,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老柳樹,枯槁的手死死攥著一塊沾滿泥土、邊緣磨損的界石。這塊青灰色的石頭,是他祖父的父親親手埋下的,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田”字,浸透了田家幾代人的汗水和血脈。界石旁,是他家祖傳的二十畝上等水澆地。得益於渭水的滋養,這裡土壤油黑發亮,旱澇保收,是田廣一家老小活命的指望。此刻,地裡剛收完粟米,留著一拃高的金黃茬口,在秋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然而,這份平靜被徹底撕碎了。幾輛裝飾華貴、帶著霍氏徽記的馬車粗暴地停在田埂上,一群如狼似虎、身著錦緞家奴服色的豪奴,正指揮著幾十個手持鐵鍬、木棍的苦力,在田廣的地界上肆意妄為!他們拔掉了田家那幾塊見證了幾代人的界石,如同丟棄垃圾般扔在一邊。接著,在田廣目眥欲裂的注視下,幾根嶄新的、打磨光滑、刻著巨大而刺眼“霍”字的青石界樁,被重重夯進了原本屬於田家土地的邊緣!
“住手!你們…你們乾什麼?!”田廣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哭腔,踉蹌著衝上前,試圖去阻攔一個正掄錘夯樁的豪奴,“這是我的地!我田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地!有地契!官府蓋了印的!”他哆嗦著手,從懷裡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舊竹簡,那是他視為比性命還重要的地契。
領頭的豪奴,一個滿臉橫肉、眼角帶著刀疤的漢子,名叫霍豹,是霍山霍光侄子)府上的惡奴頭子。他抱著胳膊,斜睨著田廣,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弄:“地契?老東西,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他隨手從懷裡掏出一張嶄新的、蓋著鮮紅官印的帛書,在田廣麵前晃了晃,“看清楚!這柳林灣靠河岸的五十畝上田,包括你這二十畝,如今已是我家霍山將軍的產業!這是京兆尹衙門新核發的田契!你那破竹片子,早就是廢紙一張了!”
田廣如遭雷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帛書上鮮紅的官印和刺目的“霍山”名字,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不…不可能!我…我沒賣地!官府…官府怎能…你們這是強搶!”他猛地撲上去,想要抓住那張帛書看個究竟。
“滾開!老不死的!”霍豹不耐煩地一腳踹在田廣的胸口。老漢慘叫一聲,向後跌倒,手中的舊竹簡地契脫手飛出,掉進旁邊新挖的界溝泥水裡。
“阿爹!”田廣的兒子田壯,一個老實巴交的壯年漢子,剛從鄰村借糧回來,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怒吼著扔下肩上的糧袋,抄起地頭一把割草用的鐮刀就衝了過來,“我跟你們拚了!”
“壯兒!彆!”田廣掙紮著想阻止,卻咳得說不出話。
霍豹看著衝來的田壯,非但不懼,反而露出獰笑:“喲嗬?還有個不怕死的?”他一揮手,“給我拿下!敢持械傷人,送他去京兆尹大牢嘗嘗滋味!”
幾個如狼似虎的豪奴立刻撲了上去。田壯雖然力氣不小,但哪裡是這些訓練有素、心狠手辣的打手的對手?鐮刀被輕易奪下,人也被死死按在地上,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田壯悶哼著,嘴角溢出血沫。
“彆打我兒子!彆打了!求求你們!”田廣的老妻哭喊著撲上來,抱住一個豪奴的腿,卻被粗暴地甩開,跌倒在泥地裡。田廣掙紮著爬過去,用枯瘦的身體護住兒子,老淚縱橫:“我們走…我們走!地…地不要了!彆打了!求求各位大爺開恩啊!”絕望的哀嚎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撕心裂肺。
周圍的田埂上,早已圍滿了柳林灣的鄉鄰。他們看著田家的慘狀,個個攥緊了拳頭,眼中噴火,卻又敢怒不敢言。霍家!如今的長安,誰敢招惹霍家?連官府都成了他們的幫凶!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裡正,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對著霍豹深深作揖,聲音帶著哀求:“霍…霍管事…田廣家的地,確確實實是祖傳的…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他一家老小,就指著這點地活命啊…”
霍豹鼻孔朝天,嗤笑一聲:“通融?你算老幾?也配跟老子談通融?”他指著那幾根嶄新的“霍”字界樁,“看見沒?這地,是我家將軍看中了要建跑馬場的!跑馬場!懂嗎?給將軍的青海驄寶馬跑腿的地方,比你們這些泥腿子刨食金貴萬倍!京兆尹都點頭了,你們算什麼東西?再敢聒噪,把你們柳林灣的地全劃進來!”囂張的氣焰,壓得老裡正和所有鄉鄰都低下了頭,隻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
田廣看著在泥水中痛苦呻吟的兒子,看著哭得幾乎暈厥的老妻,又看了看那塊被丟棄在泥溝裡、沾滿汙穢的祖傳地契竹簡,一股腥甜湧上喉嚨。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在剛被夯實的、刻著“霍”字的冰冷界樁上,如同一個淒厲的血色印記。
“地…我的地啊…”田廣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哀嚎,乾枯的手徒勞地伸向那片曾經灑滿汗水的土地,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泥濘裡。他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根嶄新的界樁,仿佛要將那刺眼的“霍”字刻進靈魂深處。
霍豹嫌惡地皺了皺眉,掏出一塊絲帕擦了擦手,仿佛沾上了什麼臟東西。他對著手下豪奴揮揮手:“行了行了,把這老東西和他那不開眼的兒子拖一邊去,彆耽誤爺們乾活!限他們明日之前,滾出柳林灣!這地界上,一根草都不許他們帶走!”豪奴們粗暴地將田家父子拖拽到更遠的荒地上,如同丟棄兩袋垃圾。
夯打界樁的聲音再次響起,沉悶而冷酷。嶄新的“霍”字界樁,如同恥辱的烙印,深深釘入了渭水河畔這片豐饒的土地。田家那二十畝祖傳的良田,連同田廣一家幾代人的心血和希望,在豪奴的獰笑和鄉鄰的沉默中,被赤裸裸地劃入了霍山名下那不斷擴張的私產版圖。泥土的芬芳被鐵器的腥氣和絕望的血腥所取代。這渭水河畔的掠奪,無聲,卻比西市的馬蹄更殘忍地踐踏著帝國的根基,將“霍”字的陰影,更深地烙印在無數升鬥小民那破碎的心田之上。遠處,渭水湯湯,依舊奔流不息,仿佛在無聲地衝刷著這剛剛發生的、浸透血淚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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