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的秋色,比未央宮更添幾分蕭瑟。這座位於渭北高原的離宮,背靠蒼翠的甘泉山,俯瞰著蜿蜒的渭水,本以清幽涼爽、溫泉滋養著稱,是帝王避暑休養的勝地。然而,對於十四歲的漢昭帝劉弗陵而言,此行的目的卻並非休憩,而是迫不得已的療養。
自初秋以來,一場看似尋常的風寒便纏上了這位少年天子,遷延月餘,時好時壞。咳嗽始終未斷,麵色也一日比一日蒼白,原本清澈的眼眸深處,時常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黯淡。
此刻,昭帝寢殿內彌漫著一股濃重而苦澀的藥味,昭帝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禦榻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狐裘,隻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太醫院令丞最高醫官)張仲景,這位年逾六旬、醫術精湛、德高望重的老禦醫,正屏息凝神,指尖輕輕搭在少年天子纖細的手腕寸關尺處。他的神情異常凝重,花白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仿佛在傾聽著來自生命最深處的、不祥的回響。
另一位稍年輕的副手太醫,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額角卻已滲出細密的冷汗。殿內侍奉的宦官宮女,更是如同泥塑木雕般靜立,連呼吸都刻意放緩,唯恐驚擾了這令人心懸的診脈。
殿門外,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大將軍霍光負手而立,背對著殿門,目光投向庭院中幾株在秋風中搖曳、已顯凋零之態的梧桐。他看似平靜,但每一次殿內傳來的輕微咳嗽聲,都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在他心上。昭帝的健康,不僅關乎一個少年的生命,更關乎他霍光權力大廈最核心的基石,關乎整個帝國未來的走向!他不能有失!
時間在藥香與死寂中緩慢流淌。終於,張太醫緩緩收回了手指。他動作極其輕微,仿佛怕驚醒了榻上閉目養神的少年。他對著副手太醫使了個眼色,兩人無聲地退至殿內一處遠離禦榻的角落。
張太醫用幾乎細不可聞的氣聲,對副手低語,蒼老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脈象…虛浮無力,尺部尤甚,如遊絲懸露,時斷時續…此乃‘虛勞’之兆,且…已入沉屙!”他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仿佛重逾千斤。
副手太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聲音同樣低若蚊蚋:“大人…這…陛下春秋正盛,怎會…?”
張太醫痛苦地閉上眼,複又睜開,眼中滿是悲憫與絕望:“先天不足,後天憂思勞神過甚…風寒隻是引子,勾動了沉潛之疾…如油儘燈枯之象…恐…恐非藥石所能速效…”
就在此時,榻上的昭帝似乎被他們的低語驚動,猛地咳嗽起來,比之前更為劇烈。他下意識地用一方素白的絲帕掩住口。咳嗽稍歇,他移開絲帕,目光落在上麵——赫然幾點刺目的猩紅!如同雪地裡綻放的寒梅,觸目驚心!
侍立在旁的貼身老宦官眼尖,看到那抹猩紅,頓時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驚呼:“陛下!”聲音裡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恐。
這聲驚呼,如同驚雷,瞬間打破了殿外霍光那看似平靜的假象。他猛地轉身,玄色的袍袖帶起一陣風,一步便跨入了殿內!他那雙深邃銳利的鷹眸,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瞬間鎖定了張太醫和副手太醫,也捕捉到了老宦官臉上那尚未褪儘的恐懼以及昭帝手中絲帕上那抹無法遮掩的刺眼鮮紅!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霍光的腳底直衝頭頂!那點猩紅,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頭!
“陛下如何?!”霍光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寢殿。他目光如刀,直刺張太醫,“脈象究竟如何?!如實道來!”
張太醫和副手太醫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壓逼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張太醫伏在地上,花白的頭顱幾乎觸到冰冷的地磚,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大…大將軍…陛下…陛下聖體…外感風寒雖已去其七八…然…然內傷虛損,元氣大耗…脈象…脈象虛浮懸露,尺部欲絕…此乃…此乃…沉屙內伏,亟需…亟需靜養固本…萬…萬不可再勞神傷思…”他不敢直言“油儘燈枯”,隻能以最嚴重的術語和“亟需靜養”的哀求,隱晦地傳達出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凶兆。
寢殿內一片死寂。藥味似乎更加濃重苦澀,壓得人喘不過氣。昭帝握著那方染血的絲帕,蒼白的小臉上並無多少意外,反而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清澈的目光越過跪伏在地的太醫,落在霍光那鐵青而緊繃的臉上。
霍光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軀如同被瞬間凍結。張太醫那“虛浮懸露”、“尺部欲絕”的判詞,如同冰冷的喪鐘,在他腦海中轟然回響!他死死盯著昭帝手中那方刺目的血帕,又看向少年天子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和眼底深處的疲憊。一個殘酷的、他一直不願深想卻隱隱擔憂的事實,如同冰冷的毒蛇,終於咬破了他堅固的心理防線——昭帝的身體,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孱弱!這並非普通的病患,而是關乎帝國根基存續的致命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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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屙內伏…亟需靜養…”霍光的聲音低沉地重複著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慣常的掌控一切的銳利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深不見底的凝重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這恐慌並非出於對昭帝個人的情感儘管也有),更是出於對權力結構即將崩塌、對未來陷入巨大未知的恐懼!昭帝若有不測,這剛剛穩定下來的帝國,這由他霍光一手掌控的朝局,將瞬間陷入何等可怕的混亂與動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那屬於權臣的冷酷與決斷再次浮現。他不再看太醫,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嚇得麵無人色的宦官總管:“傳令!”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一、即日起,甘泉宮內外戒嚴!羽林、期門增派三倍精銳,十二時辰輪值!無本公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陛下寢殿半步!”
“二、太醫院所有當值太醫,不分晝夜,輪班值守陛下榻前!所需藥材,無論何等珍稀,即刻征調!如有延誤,立斬不赦!”
“三、陛下靜養期間,除本公及指定太醫外,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由驚擾聖駕!所有奏報,無論大小,一律送至本公行轅處理!”
“四、嚴密封鎖消息!今日殿內所見所聞,若有隻言片語泄露於外…”霍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跪伏的太醫和殿內所有宦官宮女,“夷三族!”
最後三個字,如同寒冰墜地,讓整個寢殿的溫度驟降。所有被目光掃到的人,無不渾身劇顫,深深埋下頭去,連大氣都不敢喘。
“諾!”宦官總管聲音發顫地領命,連滾爬爬地出去傳令。
霍光這才緩緩走向禦榻。他俯下身,動作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柔,將昭帝身上滑落的狐裘仔細掖好。他看著少年天子蒼白的麵容和手中那方染血的絲帕,深邃的眼眸中情緒翻湧,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名為“托付”的複雜壓力。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陛下…請務必珍重龍體。社稷…萬民…皆係於陛下一身。您…要好起來。”這句話,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一種沉重的、不容推卸的責任枷鎖。
昭帝靜靜地回望著霍光,清澈的眼眸深處倒映著對方那張凝重而憂慮的臉。他握著血帕的手指微微收緊,沒有言語,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隨即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霍光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榻上那脆弱的身影,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寢殿。殿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閉,隔絕了內外的世界。甘泉宮清冷的秋風撲麵而來,卻無法吹散他心頭那巨大的陰霾。他站在殿外高高的台階上,俯瞰著山下蒼茫的渭水平原,玄色的袍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張太醫那句“沉屙內伏”和那抹刺目的猩紅,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裡。帝國的天空,剛剛經曆了血雨腥風的洗禮,此刻,卻又被一片名為“後繼乏人”的、更加龐大而沉重的烏雲所籠罩。權力的巔峰,第一次讓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與…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必須立刻行動,為這風雨飄搖的帝國,也為他霍氏一門的未來,尋找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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