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閣經筵論道的餘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昭帝劉弗陵的心湖中激起了持續而隱秘的漣漪。那些關於“皇極”、“權柄”、“伊尹周公”與“趙高諸呂”的辨析,不再是書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與現實交織的、帶著鋒利棱角的思考。他不再滿足於在朝堂上做一個隻會點頭應允的符號。一種源自血脈深處、名為“帝王”的意誌,如同蟄伏的幼龍,開始在霍光那龐大陰影的覆蓋下,悄然探出試探的觸角。
禦書房內,爐中燃燒的上等獸炭散發著融融暖意,驅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禦用沉香的清雅氣息。霍光端坐在下首專設的輔政大臣席位上,玄衣深沉,正有條不紊地翻閱著幾份待批的奏牘。昭帝劉弗陵則端坐於寬大的禦案之後,案上攤開的,是關於關東三郡今夏水患後賑濟事宜的詳細奏報。他看得異常認真,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竹簡上緩緩移動,眉頭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閃爍著專注的光芒。
這份奏報,由新任大司農丞財政部副職)呈上,條理清晰,數據詳實,詳細列出了受災郡縣、災民數量、所需賑糧數額、以及調撥計劃。方案核心是:從太倉中央糧倉)調撥陳粟二十萬石,由各郡太守負責分發;同時,為安撫流民,防止生亂,建議從少府皇室財政)庫藏中撥出部分錢帛,在受災嚴重地區設立粥棚施粥。
昭帝放下竹簡,抬起頭,目光越過禦案,落在下首的霍光身上。他的聲音清朗平靜,帶著一種嘗試性的、合乎禮儀的詢問:“大將軍,關於三郡水患賑濟,這份奏報,朕已詳閱。”
霍光聞言,放下手中的另一份簡牘,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迎向昭帝:“陛下有何見教?”他的語氣帶著一貫的恭謹,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石渠閣那場關於權柄的對話,餘音猶在。
“朕觀此奏,所擬調撥太倉陳粟二十萬石,應能暫解災民饑饉。”昭帝斟酌著詞句,目光重新落回奏牘,“然,朕有一慮:各郡太守,統管一方,庶務繁多。值此災後,流民四散,恐其難以周全。若賑糧發放遲緩,或為胥吏中飽私囊,則賑濟之效恐大打折扣,反致民怨。”他的話語清晰,切中要害,直接點出了執行環節可能存在的弊端。
霍光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少年天子的觀察力與思慮,比他預想的更為細致。他沉穩地回應:“陛下聖慮深遠。此慮確為關鍵。光已命禦史中丞選派乾練禦史,分赴三郡,專司監察賑糧發放,嚴防貪墨舞弊。凡有侵吞賑糧者,無論官職,嚴懲不貸。”這是他在朝堂上已宣布的措施,此刻再次強調,既是回應,也是展示其掌控力。
昭帝點了點頭,對這個安排似乎表示認可。但他並未就此打住,而是將手指指向奏報中關於設立粥棚的部分:“另,奏中建議由少府出錢帛設粥棚施粥,以濟流離失所之民。朕思之,少府所掌,乃供奉宮室宗廟之資,數額有限,且調用需循定製。今次災情甚廣,流民眾多,僅靠粥棚施粥,杯水車薪,恐難持久。”他頓了頓,清澈的目光直視霍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朕意,可否自受災三郡今歲應上繳之田租中,酌量減免三成?所減免之數,直接抵作賑糧或錢帛之用?如此,既可減輕災民負擔,使其有喘息之機,亦能稍減少府壓力。且田租減免,恩澤直接惠及受災民戶,較之粥棚普惠,或更得民心?”
禦書房內一片寂靜。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銅漏滴水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霍光沒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昭帝年輕而認真的臉龐上,又掃過禦案上那份奏牘。少年天子的提議,並非空談,而是經過思考、具有一定可行性的建議。減免受災地區田租,在曆朝曆代也有先例可循,確實能更直接地惠及災民,收攬民心。
然而,霍光心中瞬間權衡利弊。減免三郡田租三成,意味著國庫收入減少。雖然數目未必傷筋動骨,但此例一開,日後其他地方遭災,是否都要援引此例?是否會形成慣例,影響國家歲入?更重要的是,這項政策,是昭帝自己提出的!一旦施行有效,無疑會大大提升這位少年天子在災民乃至部分官員心中的威望,成為他“親政”能力的一個有力證明。這與他霍光“一言九鼎”的絕對掌控,隱隱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角力。
短短幾息的沉默,卻仿佛格外漫長。霍光看著昭帝那雙清澈眼眸中隱含的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心中了然。這位少年天子,正在小心翼翼地嘗試運用他的權力,發出屬於他自己的聲音。
“陛下仁德愛民,思慮周全,實乃萬民之福。”霍光終於開口,聲音平穩依舊,帶著慣有的讚許。昭帝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又緩緩舒展。
然而,霍光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為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經驗之談”:“然,減免田租,牽涉國賦根本,影響甚廣。需通盤考量,非僅三郡一時之困。且災情初定,流民尚未歸鄉,戶籍混亂,此時減免,恐生弊端——或有無災之民冒領恩澤,或有官吏借此上下其手,中飽私囊,反使惠民之政,流於形式,甚至滋生更大不公。”他列舉的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充滿了務實和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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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作停頓,目光落在昭帝臉上,帶著一種“為君分憂”的誠懇:“光以為,當務之急,乃確保賑糧迅速、足額、公正地發放到災民手中,此乃穩定民心之根本。至於減免田租一事,關係重大,需從長計議。待災情徹底平息,流民歸鄉,戶籍厘清之後,再由大司農府詳議章程,權衡各方利弊,奏請陛下聖裁,方為穩妥。”“穩妥”二字,他微微加重了語氣。
昭帝靜靜地聽著。霍光的話語滴水不漏,邏輯嚴密,充滿了老成謀國的智慧。他提出的擔憂,也確實是可能存在的實際問題。然而,那“從長計議”、“詳議章程”、“奏請聖裁”的流程,就像一道無形的堤壩,將他試圖伸出的、名為“決策”的觸角,溫和而堅定地擋了回去。最終,決定權依舊牢牢掌握在霍光及其掌控的大司農府手中,而他的提議,被無限期地擱置了。
少年天子清澈的眼眸深處,那剛剛燃起的一絲光亮,如同被微風吹拂的燭火,輕輕搖曳了一下,隨即緩緩歸於平靜。他沒有爭辯,也沒有堅持,隻是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緒,平靜地點了點頭:“大將軍思慮周詳,老成謀國。是朕…考慮不周了。便依大將軍所言,先著力確保賑糧發放吧。”
“陛下虛懷納諫,乃社稷之幸。”霍光微微躬身,語氣恭謹依舊。
禦書房內,君臣奏對的表麵和諧得以維持。霍光拿起那份賑濟奏報,提起朱筆,在上麵流暢地批下指令:著禦史中丞嚴督賑糧發放;少府按原議撥付錢帛設粥棚;至於減免田租之議,則隻字未提。朱批的字跡,沉穩有力,象征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昭帝的目光落在霍光批閱奏章的朱筆上,又緩緩移開,投向窗外。庭院裡,幾片金黃的銀杏葉在秋風中打著旋兒飄落。他白皙的手指在禦案下寬大的袖袍中,悄然握緊。霍光那看似溫和的“穩妥”,如同一道無形的鐵壁,讓他第一次清晰地觸碰到了那名為“霍光”的權力的邊界與重量。那柄在石渠閣初露鋒芒的幼龍之劍,在現實的鐵壁前,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敗的滋味,也更深地體會到了這深宮之中,名為“隱忍”的必修課。禦書房的暖意融融,卻驅不散少年天子心頭悄然升起的那一絲深秋的寒意。霍光批閱奏章的沙沙聲,如同某種規律的韻律,丈量著這看似穩固、實則暗流湧動的君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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