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的深秋,寒意已浸透骨髓。曾經氤氳著療養暖意的溫泉宮苑,此刻卻被無形恐懼所籠罩。昭帝劉弗陵的寢殿,如同風暴中心最寂靜的死眼,厚重的錦緞帷幔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響,隻留下幾盞長明宮燈在角落裡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暈,將殿內的一切都拉扯出扭曲而漫長的陰影。
少年天子半臥在巨大的禦榻上,身下是層層疊疊的柔軟錦衾,身上覆蓋著最上等的白狐裘,卻依舊無法驅散那源自生命深處的、刺骨的寒意。他瘦削得驚人,原本合體的玄端常服此刻顯得空蕩蕩的,包裹著那副嶙峋的骨架。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蒼白得如同上好的素絹,沒有一絲血色,唯有顴骨處透著一抹病態的潮紅。那雙曾經清澈銳利、隱含著帝王之思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光彩,顯得異常大而空洞,眼瞼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烏青。
“咳咳…咳咳咳…”一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驟然打破了殿內死水般的沉寂。昭帝的身體如同秋風中的枯葉般劇烈地顫抖起來,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單薄的胸腔震碎。他下意識地用一方素白的絲帕緊緊捂住口鼻,瘦削的脊背痛苦地弓起,額角青筋因劇烈的痙攣而凸起,細密的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幾縷散落的烏發。
“陛下!陛下!”侍立在榻邊的老宦官曹襄,是自昭帝幼年起便服侍他的老人,此刻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顫抖著雙手想為昭帝撫背順氣,卻又不敢用力,聲音帶著哭腔,“太醫!快傳太醫!”
早已奉命輪班值守在殿外暖閣的太醫令丞張仲景和副手太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了進來。張太醫花白的胡須因急促的奔跑而淩亂,他顧不得禮儀,撲到榻前,手指迅疾而精準地搭上昭帝劇烈起伏的寸關尺。指尖傳來的脈象,比數日前更加虛浮、散亂、若有若無,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之火,每一次跳動都微弱得令人心顫。
霍光高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榻尾的陰影裡。他並未上前,隻是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玄色的貂裘在幽暗的光線下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唯有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在搖曳的燈影中閃爍著冰冷而沉重的光芒,緊緊鎖定著昭帝痛苦抽搐的身形和那隻緊捂口鼻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手。他緊握在背後的雙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巨大的、名為“失控”的恐懼帶來的萬分之一!
劇烈的咳嗽終於稍稍平息。昭帝仿佛耗儘了全身力氣,頹然鬆開緊捂口鼻的手,身體軟軟地靠回厚厚的隱囊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嘶啞的雜音。他疲憊地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
就在這時,一直緊盯著昭帝的老宦官曹襄,目光落在少年天子無力垂落在錦衾上的那隻手——以及手中緊攥著的那方素白絲帕上!一點刺目的、新鮮的、如同寒梅初綻般的猩紅,赫然洇染在潔白的絲帕中央!那抹紅,在幽暗的光線下,妖異得觸目驚心!
“血…血!”曹襄再也控製不住,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驚叫,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夜梟,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老淚瞬間湧出渾濁的雙眼。
這聲驚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張太醫搭脈的手猛地一顫,副手太醫更是嚇得麵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內所有侍立的宮女宦官,無不渾身劇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充滿了滅頂般的恐懼!
霍光的身影在曹襄驚叫的同時,已如離弦之箭般從陰影中射出!一步便跨至榻前!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瞬間捕捉到了昭帝手中絲帕上那抹刺眼得令人心悸的猩紅!那點殷紅,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也燙穿了他強行維持的、最後一絲鎮定的外殼!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寒氣,瞬間從霍光的腳底直衝頭頂,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那張素來沉穩如山嶽、不露喜怒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一道名為“驚駭”的縫隙!昭帝咳血!這已不再是“沉屙內伏”的隱晦判詞,而是生命之火即將燃儘的、最直接最殘酷的信號!
“陛下——!”霍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甚至來不及質問太醫,目光死死釘在昭帝那蒼白如紙、因劇烈咳嗽而汗濕的臉上。
昭帝似乎被這聲嘶啞的呼喚驚動,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那雙曾經清澈的眸子,此刻蒙著一層灰翳,顯得異常疲憊而空洞。他看到了霍光近在咫尺的臉,那張臉上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凝重。他順著霍光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目光,緩緩低下頭,看到了自己手中那方染血的絲帕。那刺目的紅,映在他灰暗的瞳孔裡,卻並未激起多少波瀾,隻有一種近乎認命的、深不見底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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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手,將那方染血的絲帕,如同丟棄一件無用的東西般,輕輕拋在了榻邊的鎏金銅盆裡。素帕落入盛著清水的銅盆,猩紅迅速洇開、擴散、變淡,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最終化作一盆淡粉色的、令人作嘔的濁水。
“外大父…”昭帝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帶著嘶啞的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朕…好累…”他再次疲憊地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如同瀕死的蝶翼般輕輕顫動。
這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外大父”,和那句“好累”,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霍光的心臟!那裡麵包含的,不僅僅是身體的痛苦,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對無邊無際的沉重責任與無形枷鎖的厭倦與解脫!
霍光僵立在榻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看著銅盆裡那迅速被稀釋、卻依舊刺眼的淡粉色血水,又看看禦榻上那蒼白脆弱、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身影。張太醫那絕望的“脈象懸露欲絕”的判詞,曹襄那淒厲的驚叫,連同少年天子那聲疲憊的“好累”,在他腦海中瘋狂地交織、轟鳴!
帝國的天空,在他霍光的鐵腕之下剛剛驅散上官桀的陰雲,此刻卻因這少年天子生命的急速流逝,驟然壓下了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加龐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絕望的陰霾!昭帝若崩,這萬裡江山將托付何人?他霍光半生心血,霍氏滿門榮耀,又將在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中飄向何方?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霍光。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直刺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張太醫,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冰寒刺骨的暴戾:
“張仲景!本公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用千年人參!用天山雪蓮!用龍肝鳳髓!給本公吊住陛下的命!吊住!聽到沒有?!若陛下有半分閃失…本公要你太醫院滿門陪葬!!”
最後一句,如同雷霆炸響,帶著屍山血海般的血腥氣,在死寂的寢殿內瘋狂回蕩!張太醫和副手太醫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如搗蒜,額頭撞擊在金磚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剩下絕望的嗚咽。
霍光不再看他們,他猛地轉過身,玄色的袍袖帶起一陣冷風。他大步走向殿門,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將地磚踏碎。殿門在他身後轟然洞開,甘泉山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殿內帷幔瘋狂舞動,長明燈火搖曳欲滅,映照著禦榻上少年天子蒼白如紙的臉和銅盆裡那盆漸漸沉澱、卻依舊刺目的淡紅色血水。
“傳令範明友、鄧廣漢!”霍光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淵,在殿外空曠的廣場上炸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決斷,“甘泉宮戒嚴,即刻起,許進不許出!擅闖宮禁者,格殺勿論!飛騎傳書長安!命張安世、杜延年、田千秋,火速來甘泉宮見駕!不得有誤!”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羽林衛士鎧甲碰撞的鏗鏘聲和急促的腳步聲瞬間打破了離宮的死寂。霍光獨自站在高高的殿階上,玄色的身影在沉沉的暮色中如同孤絕的礁石。他望著山下蒼茫的渭水,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時空,投向那深不可測、即將因昭帝生命垂危而掀起滔天巨浪的未來。那銅盆中稀釋的血水,如同帝國命運不祥的讖語,無聲地宣告著:一場比庚午之變更加驚心動魄的權力風暴,已在甘泉宮這死寂的病榻前,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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