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節台。未央宮深處最幽僻、最森嚴的角落之一。
符節令王欣,一個須發皆白、腰背挺直如鬆的老者,此刻正如同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跪坐在殿中央的蒲團上。他麵前是一張低矮的素漆長案,案上整齊擺放著記錄簿冊、特製的印泥和幾枚用於日常簽發的普通令符。他手中拿著一塊柔軟的鹿皮,正極其專注地擦拭著一枚剛從櫃中取出、用於查驗的銅虎符。
“砰——!”
殿外沉重的青銅門環被什麼東西粗暴地撞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瞬間撕裂了這凝固了千年的寂靜!緊接著,是幾個侍衛粗野的嗬斥和推搡聲:“開門!快開門!陛下駕到!”
王欣擦拭虎符的手猛地一頓,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和深深的憂慮。陛下?來符節台?他立刻放下鹿皮和虎符,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代表符節令身份、繡著特殊雲雷紋的深青色官服,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驟然加速的心跳。他剛走到殿門後,沉重的殿門已被外麵的侍衛合力推開一道縫隙,一股混雜著酒氣和香粉味的濁風猛地灌了進來!
劉賀幾乎是撞進來的。他顯然剛從昨夜的荒唐中醒來不久,臉上還帶著宿醉的浮腫和一種被無聊催生出的煩躁。他穿著一身色彩鮮豔得刺眼的錦袍,腰間胡亂掛著叮當作響的玉佩,眼神四處亂瞟,對殿內那肅殺凝重的氛圍渾然不覺,或者說,不屑一顧。安樂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臉上帶著諂媚又略顯緊張的笑容。
“這地方…陰森森的,像個棺材鋪子!”劉賀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大剌剌地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掃過那些巨大的紫檀木櫃和上麵複雜的鎖具,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如同孩童闖入寶庫般的好奇與貪婪。“符節令呢?死哪去了?”
王欣強壓著心頭的翻湧,快步上前,在劉賀麵前深深躬下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努力維持著官儀:“臣符節令王欣,叩見陛下。不知陛下駕臨符節重地,有何旨意?”他刻意強調了“重地”二字。
“旨意?”劉賀不耐煩地揮揮手,目光卻像黏在了那些紫檀木櫃上,“朕來看看朕的寶貝!聽說這裡藏著不少好東西?安樂說,調兵的虎符、出使的旌節、封官的印信,都在這兒?”他一邊說著,一邊竟直接繞過王欣,伸手就去摸離他最近的一個櫃子上那把造型奇特、顯然需要特殊鑰匙才能開啟的青銅巨鎖!
“陛下!不可!”王欣臉色劇變,失聲驚呼,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試圖阻攔,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尖銳起來,“此乃禁中重器!非奉明詔,不得擅動!此鎖…此鎖更是…!”
“滾開!老東西!”劉賀被阻攔,頓時勃然大怒,猛地一把推開王欣。王欣年老體衰,踉蹌著向後倒退幾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柱上,疼得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朕碰碰自己的東西怎麼了?這天下都是朕的!這鎖頭也是朕的!”他蠻橫地叫著,又用力拽了拽那紋絲不動的巨鎖,愈發煩躁,“鑰匙呢?給朕把鑰匙拿來!朕要看看!”
安樂趕緊上前打圓場,聲音卻帶著煽動:“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令,陛下隻是想看看,又不會弄壞!快把鑰匙拿出來吧?陛下金口玉言,這天下都是陛下的,看看符節怎麼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給王欣使眼色,帶著威脅。
王欣扶著冰冷的石柱,艱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他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敬畏、如同市井無賴般索要帝國重器的皇帝,再看看旁邊一臉諂媚幫腔的安樂,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他蒼老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中第一次對這個皇帝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深沉的悲哀與鄙夷。他緩緩直起身,挺直了佝僂的脊背,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陛下!符節之重,關乎社稷安危!此鎖鑰匙,由臣貼身保管,非奉太後或大將軍明詔,臣萬死不敢擅開!陛下若強索,老臣…老臣唯有一頭撞死在這柱前,以全臣節!”他指著身後冰冷的石柱,眼神堅定如鐵,那是一種用生命扞衛職責的慘烈光芒。
劉賀被王欣這突如其來的剛烈和那句“一頭撞死”噎了一下。他瞪著眼前這個須發皆白、看似風吹即倒,此刻卻爆發出驚人氣勢的老頭,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固然暴戾,但一個三朝老臣在他麵前血濺符節台,這後果…他似乎還沒狂妄到完全不計較。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符節台殿宇深處,一根巨大殿柱投下的、幾乎完全被黑暗籠罩的陰影裡。那個代號“癸”的中年宦官,如同最耐心的壁虎,緊緊貼著冰冷的石壁,身體與陰影完美融合。他的呼吸微不可聞,眼神如同精準的刻刀,將殿中央這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儘收眼底。他的左手,穩穩地托著那塊光滑的木片,右手執筆,蘸著那近乎透明的墨汁,飛速而無聲地記錄著:
“…辰時初,帝攜安樂等,擅闖符節台,欲強索符節。令王欣跪阻,泣血陳詞:‘符節重器,關乎社稷,非詔不得擅動’。帝怒,推搡令,王令撞柱傷。帝言:‘天下皆朕物,鎖亦朕物!’索鑰甚急。王欣以死相拒,誓不交鑰。帝受阻,怒而轉往少府內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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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筆尖在“王欣以死相拒”幾字上微微一頓,墨跡稍重,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隨即又恢複那令人心悸的平穩與冰冷。
殿內,劉賀的暴怒無處發泄,他惡狠狠地瞪著王欣,如同看一塊礙事的石頭。他猛地啐了一口:“晦氣!老棺材瓤子!守著你的破銅爛鐵等死吧!”他煩躁地轉身,一腳踢翻了王欣案上那盛著印泥的玉盒!鮮紅的印泥潑灑出來,如同濺開的血汙,染紅了潔淨的案麵和幾卷竹簡。
“走!安樂!這破地方沒意思!”劉賀氣呼呼地一揮手,“帶朕去少府內庫!朕聽說那裡藏著不少好寶貝!朕要挑幾件賞人!”他想到那些即將被自己賞賜而感恩戴德的幸臣,心頭那口惡氣似乎稍稍順了些,臉上重新露出貪婪的笑容。
“是!是!陛下這邊請!少府內庫的珍寶,那才叫琳琅滿目!都是陛下的!”安樂立刻諂笑著引路,看也不看身後臉色慘白、扶著石柱劇烈喘息的老符節令。
沉重的殿門再次被推開,劉賀帶著喧囂和濁氣離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翻倒的印泥盒、潑灑的刺目鮮紅、散亂的竹簡,以及那癱坐在冰冷石柱下、撫著劇痛胸口、眼神空洞絕望的老符節令王欣。殿內那千年凝滯的肅殺氣息,仿佛被徹底玷汙了,隻餘下濃重的血腥味印泥)和一種信仰崩塌後的死寂。
而在那殿柱的陰影裡,“癸”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滑出,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他看了一眼癱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王欣,眼神複雜,隨即迅速隱入殿內更深處,向著少府內庫的方向潛行而去。他懷中的油布囊袋裡,又添了一塊冰冷而沉重的木片,上麵刻錄著帝國新君對權力象征最徹底的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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