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殿。
劉病已——如今改名劉詢，身著玄衣纁裳的帝王袞服，站在丹墀之上。
霍光站在丹墀之下，並未仰視新君，目光低垂，落在大殿中央一塊磨損得格外光滑的磚上，那是武帝朝臣跪拜時膝甲經年累月磨出的印記。
“陛下，”霍光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殿宇的深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渾，“自今日始，陛下承高祖洪業，續孝武遺誌，當勤勉政務，澤被蒼生。”他頓了一頓：“然陛下初登大寶，萬機繁劇，臣受先帝托孤之重，不敢懈怠。凡軍國要務，政令頒行，皆請陛下明示。臣等，當竭肱骨之力，佐陛下明斷。”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玉磬敲在殿柱上，餘音嗡嗡作響。這不是商議，是宣告。是輔政大臣對帝國權柄歸屬的最終確認。
劉詢的目光穿透晃動的玉旒，落在霍光低垂的眉骨上。那麵容沉靜如深潭，無波無瀾，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威壓。他能感覺到袖中緊握之物——許平君為他親手編織的舊劍穗繩，粗糙的麻線深深勒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也帶來一絲貧賤相守時熟悉的暖意。這痛與暖，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裡那股帶著未央宮特有陳腐檀香和冰冷銅鏽味的空氣，似乎要將他的肺腑凍僵。他猛地撩起沉重的衣擺，動作帶著一絲新君的笨拙，卻又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步下丹墀，一級，兩級，直至與霍光平視——不，是微微躬身，以一種近乎弟子的姿態。
“大將軍！”劉詢的聲音清越，帶著少年人刻意壓製的微顫，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朕年幼德薄，驟承大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先帝托孤於大將軍，實乃社稷之幸，萬民之福！”他再次深深一揖，腰彎得更低，玄色的冠冕幾乎觸到霍光胸前紫色的袍襟，“朕深知，若無大將軍匡扶漢室於危難，廓清朝堂於奸佞，焉有朕之今日？政事繁難，軍國機要，朕年少識淺，豈敢妄斷？自今日起，凡國之大事，悉決於大將軍！朕…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這七個字，像七枚冰冷的銅釘，瞬間楔入了在場每一個朝臣的耳膜，也釘死了元平新政初期的權力格局。
霍光低垂的眼瞼終於抬起，目光如深水寒潭，靜靜地在劉詢年輕而恭順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衡量，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滿意的微光。他下頜堅硬的線條似乎柔和了半分，右手拇指習慣性地、幾乎無人察覺地摩挲了一下左手食指上那枚色澤溫潤、邊緣被摩挲得極其圓滑的碧玉韘——那是武帝所賜，權力的信物。
“陛下言重了。”霍光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隻是微微側身，避開了劉詢全禮的正麵，“老臣受先帝深恩，敢不效死？必竭儘駑鈍，以報陛下信重。”他微微抬手，做了一個虛扶的動作。
劉詢順勢直起身，袖中緊握的拳頭，指甲幾乎嵌進穗繩的麻線裡。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霍光那短暫目光的重量，那是一種無形的枷鎖，比身上這華貴的袞服更加沉重。他臉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依賴，唯有靠近他唇角的細微肌肉，因過度緊繃而顯得有些僵硬。
“陛下萬歲！大將軍輔政，社稷之福！”禦史大夫魏相率先高呼，聲震屋瓦。他是霍光一手提拔，此刻的表態精準而及時。
緊接著，殿內如同滾雷碾過大地，數百名朱紫重臣齊齊躬身，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未央宮沉重的藻井：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將軍輔政，社稷之福！漢室之幸！”
聲浪在鎏金銅柱與蟠龍藻井間激蕩、碰撞、回響。殿梁上沉積了數十年的灰塵被震得簌簌落下，在穿透高窗的光柱中飛舞，如同無數細小的金粉，又像帝國權力更迭時揚起的塵埃。
車騎將軍張安世站在武將班列首位，他微微垂著頭，目光落在手中象牙笏板一道細微的裂紋上。他並未隨眾人那般狂熱呼喊，隻是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隨即恢複成古井無波。站在他身後的度遼將軍範明友，眼角餘光飛快地掃過丹墀上那對看似和諧的君臣，又迅速垂下，掩去眼底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丞相田千秋，這位以敦厚長者著稱的老臣，顫巍巍地躬身行禮，花白的胡須隨著呼喊微微抖動。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霍光沉穩如山的身影，又掠過新帝年輕卻已顯棱角的下頜，心中無聲地歎息一聲。這山呼萬歲的洪流之下，是深不可測的暗礁，還是即將噴發的熔岩？他隻覺得這大殿從未如此空曠而寒冷。
劉詢重新站回丹墀之上，冕旒遮擋了他瞬間的眼神。那眼神裡，感激與依賴的薄冰之下，是洶湧的、帶著血腥味的暗流，是袖中緊握的、象征著貧賤不棄的舊日信物所帶來的刺痛與清醒。他微微抬起下頜，承受著這震耳欲聾的朝賀。
新帝登基，年號“建元平”。
“元平”，一個新的開始，一個看似由霍光親手鋪就、波瀾不驚的“太平”。
唯有殿角銅漏，水滴不疾不徐地落下，發出單調而永恒的輕響，仿佛在丈量這新朝伊始，每一寸平靜之下湧動的暗流。霍光指腹無意識地再次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玉韘，感受著其上細微的凹痕，那是數十年權力搏殺留下的無形印記。玉韘冰涼，此刻卻隱隱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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