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的密奏批朱送回時,隻有“靜觀其變”四字,墨跡森然,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寒。京城的暗湧,如同被這兩封信投入深水的巨石,激起的並非滔天巨浪,而是更深沉的漩渦,無聲地卷向南直隸。
江南道,白垣驛。
驛站裡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新任的驛丞,一個頭發花白、麵皮緊繃的微末小吏,捧著名冊簿子的手微微發顫。那薄薄的幾頁紙上,赫然是一個即將抵達的名字——海瑞。
“海…海青天…”老驛丞的聲音艱澀乾啞,仿佛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耗去全身力氣。他抬頭看著堂下肅立的幾個心腹吏目,眼神渾濁又惶恐,“你們…你們近些日子…可都核驗清楚了?
戶房、工房、兵房的出入,曆年支應賦稅的分攤底冊…都補齊了?”話沒說完,他自己就搖了搖頭,補丁摞補丁的袍袖在發抖,“咳,誰能真清楚…京裡來的大人們,各有各的心思,指縫裡漏下的沙子,哪裡是我們能數清的?糊塗賬罷了……”
一個老成的吏目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低聲道:“大人,京裡那幾位…兩邊都遞了條子。小的夾在當中,難啊!”
他聲音壓得更低,幾近耳語:“聽說…徐閣老的人,暗示要‘秉公’,特彆留意糧稅積欠中的‘強製執行不善,苛責民力’;而高閣老那邊,又讓查曆年‘蠲免緩征’的詳情底檔和實際去向……這…這不是一個查‘虛’一個查‘實’,都要撞在海老爺槍口上麼?”
老驛丞的臉瞬間灰敗下去。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吏目們退下。堂屋空寂下來,他望著驛門外官道上飛揚的塵土。海瑞,那位以剛直酷烈聞名的應天巡撫,就像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屠龍鍘刀。
他所過之處,必然掀起腥風血雨,那些經年的汙垢,將被強行扒開,而他這小驛,不過是即將被碾碎的第一根枯枝罷了。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的心臟。他仿佛已經看到驛站被查抄、吏員被捉拿、自己身陷囹圄的場景。
“糊塗賬?嗬嗬…這何止是糊塗賬!”驛丞發出一聲短促淒涼的苦笑,頹然癱坐在吱呀作響的破椅上,“京裡神仙打架,我們凡人就該粉身碎骨麼?”
應天府衙內堂,陰雲密布。
知府姚學閔,一個素來以精明強乾著稱的官員,此刻臉上蒙著一層濃濃的陰霾。他麵前攤著兩份公文和一份京裡來的私信。
左首是提刑按察使司正式簽發的協查行文,要求府衙全力配合海瑞徹查白垣驛及所轄區域內曆年賦稅征繳、庫銀出入、驛路支應等項目。字字千鈞,透著鐵麵無私的寒光。
右首是布政使司轉來的邸抄節略,其中隱約提到了內閣對南直隸稅賦積弊的關注,語氣平平,卻暗藏機鋒,讓人猜不透徐閣老和高閣部各自的手筆。
而那封私信,則讓他指尖冰涼——信來自京中某位大佬的門生,措辭隱晦但警告意味十足:白垣驛可能成為火藥桶,切莫深陷,尤其要謹慎處置與“舊黨案”相關的賬目和涉及徐、高兩府家族或門人)產業的賦稅糾葛。“穩妥持正,明哲保身”八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頭。
姚學閔靠在椅背上,閉目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那份無力感和深沉的憂慮。他經營應天府多年,對官場種種潛規陋習、盤根錯節的利益勾連了然於心。
徐家在南直隸的田莊商鋪,高拱當年在戶部任上鐵腕追繳時牽涉的一些地方官吏,乃至他自己府衙裡那些靠盤剝地方、上下其手才得以維持運轉的灰色勾當……哪一個不是火藥桶?一旦海瑞那無所顧忌、明察秋毫的“鐵掃帚”掃過來,稍有不慎就是塌天大禍!
“‘穩妥持正’?”姚學閔猛地睜開眼,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弧度,“在這南直隸,對著海青天,還要準備翻徐高兩位閣老的老賬……哪頭是正?哪邊穩妥?”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釘在牆壁上的飛蛾,兩麵都是烈焰。
“罷了!”他猛地一拍桌子,仿佛要拍散心中的猶豫,但聲音低沉而疲憊,“吩咐下去,白垣驛曆年所有簿冊、卷宗、票據,凡涉及賦稅征繳、支應、出入庫的,給我原封不動,一股腦兒打包!一絲一毫都不準改!加急備好!”他盯著書吏,“讓戶房、工房主事親自點收,若有短缺、塗改……讓他們自己去跟海老爺解釋!”
這看似最蠢笨、最不“技巧”的做法,恰恰是他此刻唯一的“護身符”。與其遮掩不如呈遞,把選擇權徹底交給那把鋒芒畢露的鋼刀。在徐高角力和海瑞臨頭的滔天巨浪麵前,這微小的府衙隻能祈求不被徹底撕碎。
蘇州府,昆山縣衙後園。
氣氛同樣凝重。知縣陳可,曾因在工部河工銀貪墨案中“堅持己見、得罪貴人”而被貶到這富庶卻複雜的昆山。此刻,他手裡緊緊攥著剛剛收到的一條短箋——紙條上隻有潦草幾個字:“舊賬重提,人在途中,小心回話。”
陳可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後背衣衫瞬間濕透。他知道“舊賬”指什麼——多年前那樁牽連甚廣的“舊黨案”,他曾是辦案小吏之一,手中握有一些關鍵線索,後來隨著案犯“暴斃”和上司更迭,那些證據被他秘密壓下。若非當年被貶出京,又得遇恩師回護,他早已和那些人一同消弭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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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張短箋的來源極其隱秘,隻有他與那位遠在京城、如今已身居中書要職的恩師才知曉的聯絡方式!恩師特意警示…說明什麼?這絕非虛言恫嚇!
“海瑞…來南直隸…白垣驛……”陳可嘴裡喃喃自語,臉色煞白如紙。恩師的警示隻有“小心回話”,但深諳官場險惡的他瞬間明白了可怕的前景:徐、高相爭,都想把對方往死路上逼。
恩師屬於高拱一派,讓自己小心,明顯防的是徐階!徐階的手段他最清楚,為了撇清自己、攀咬高拱,他們必然會在“舊黨案”上做文章!而他這個掌握某些不利證據的關鍵“小人物”,很可能重新成為棋盤上被翻出來、準備犧牲掉的棄子!
更可怕的是,海瑞最擅長的就是查案問訊,尤其擅長從人口供中撬出鐵證!一旦自己落到海瑞手裡……陳可不敢想象那後果。
他猛地衝到書案前,從一堆雜亂的卷宗底下抽出一本看似尋常的字帖。手指顫抖地翻開其中一頁,裡麵夾雜著幾張陳舊發黃的紙頁,字跡潦草卻內容驚心!
他死死盯著這些紙頁,是燒?是藏?還是…將它們交給能保住自己性命的人?巨大的恐懼如潮水般瞬間將他吞沒,仿佛能聽到命運車輪滾滾碾壓而至的轟鳴。一滴冰冷的汗珠,從鼻尖滑落,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個小小渾濁的印跡。
應天巡撫駐節船隊,浩蕩南下。
寬敞的主艙內,海瑞端坐如鬆。案頭放的不是邸報公文,而是幾卷《大明律例》和《洪武大誥》。他的臉依舊瘦削而堅毅,下頜線條緊繃,一雙眼睛沉靜如古井深潭,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瀾。艙外長江水聲澎湃,也未能在他眼底激起一絲漣漪。
隨行的親信師爺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報著沿途州縣地方官對白垣驛案件的各種“善意提醒”和“情況說明”,言談間無不透露出對白垣驛事務複雜性、陳年積弊的暗示,希望巡撫能酌情緩辦或聚焦“現案”。
海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律法書上,指尖劃過冰冷的律條,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是非曲直,律典自明。所到之處,證據便是口供。告訴他們,準備交卷。”
師爺聞言,心頭一凜,默然退下。窗外,初冬的寒風呼嘯掠過船頭桅杆,發出嗚嗚的鳴響,如同尖銳的號角,又似深淵的嗚咽。船艙內的燈光在海瑞沉靜的側臉上跳動,他緩緩合上厚重的《洪武大誥》,封麵上那“誥”字的鐵畫銀鉤在跳躍的光影中格外刺目。
南直隸的官場,此刻正如這江麵,看似波瀾不驚的深流之下,已是潛流洶湧,凶險密布。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柄傳說中的“剛峰”之刃,何時落下,又在何處,劈開這暗流洶湧、積弊沉重的死水,掀起驚天狂瀾。
京城的“靜觀”,成了催化這一切的最高命令。這寂靜,壓得江南大地,難以喘息。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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