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柝聲催夜露寒，形神深鑄九重闌。
星火已投滄溟遠，尺素忽破玉門關！
撫案長笑驚漢帳，瀝血陳情動蜀山。
十年礪鋒約同守，朱痕一點共龍鱗！
就在靜思苑的殿宇深處，“甲壹”與“甲貳”在戒尺呼嘯下顫抖著臨摹帝王的筆鋒，十六支肩負星火的遠征使團如同水滴融入蒼茫大地，消失於蜀道群山、江海迷霧之際——
“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陣急促得如同暴雨敲打鐵皮、撕裂空氣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以驚人的速度迫近錦官城皇城！那聲音帶著北方的仆仆風塵與戰場特有的、浸透鐵鏽與硝煙的肅殺氣息，如同離弦之致命的毒箭，瞬間刺破了深秋黎明前皇城根下的死寂！
“報——！黃門侍郎董允、太醫令李常之徒王校，自漢中大營回返！已至宮門候旨！”宮門司馬嘶啞變調的急吼，帶著一路狂奔後的喘息，如同驚雷般滾過重重宮闕，狠狠撞在宣室殿緊閉的朱漆大門上！
殿內，牛油巨燭高燒，將禦案照得亮如白晝。劉禪正與尚書令蔣琬、黃門侍郎費禕伏案細審工賑糧秣調度清冊及籌建錦市監的關鍵細則。案頭堆積的簡牘如同小山，空氣裡彌漫著墨香、燭煙與無形的壓力。驟然聞報，劉禪霍然起身，動作之大帶得案幾上的竹簡嘩啦作響，幾卷滾落在地！
“速宣！”年輕的帝王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仍可察覺的嘶啞與急切，目光如同被無形鎖鏈牽引，瞬間投向那扇即將洞開的殿門方向。
沉重的殿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轟然向內洞開！兩道裹挾著濃重秋夜寒露與長途奔襲疲憊的身影，如同被疾風卷入，踉蹌卻異常迅疾地搶入殿中。當先者正是黃門侍郎董允，他麵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因乾渴而開裂，官袍下擺沾滿泥濘，然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簇幽火！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用明黃綢緞嚴密包裹、以金線捆紮、形製方正的錦盒，雙臂環抱的姿態，如同守護著比性命更珍貴的稀世奇珍！緊隨其後的王校，更是風塵仆仆，發髻散亂，粗布短褐上儘是塵土，臉上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倦色，唯有一雙眸子，因激動與使命的沉重而異常明亮。
“臣董允、草民王校，叩見陛下！陛下萬歲！”兩人撲跪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平身！”劉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目光如同磁石，牢牢吸附在董允懷中那方明黃錦盒上，“漢中如何？丞相可好？相父他……”後麵的話語，竟因心緒激蕩而微微哽住。
董允起身，雙手將那明黃錦盒高高捧過頭頂，臂膀因激動與長途緊抱的僵硬而微微顫抖：“托陛下洪福！臣等星夜兼程，九死一生，終抵漢中大營！其時丞相正於中軍帥帳內，就著孤燈批閱緊急軍報，案頭藥爐已由隨軍醫官小心備好。臣當即將陛下手書及《養鋒十策》綱要、藥方呈上。丞相……”董允頓了頓，眼中流露出複雜難言的追憶之色，聲音低沉下去，“丞相先閱陛下關懷手書，沉默……良久。帳中唯聞燈花劈啪爆裂之聲，燭影搖動，映著丞相清減的側影。許久……許久，丞相方低聲道：‘陛下……有見地啊。’”董允模仿著那語調，低沉、緩慢，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與更深的、沉甸甸的感慨，“語中……百感交集。”
劉禪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掐入掌心。
“及至臣奉上《養鋒十策》全文竹簡，”董允繼續道，語速放得更緩，仿佛要將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刻入聽者神魂，“丞相初時凝神細閱，神色端肅凝重如山嶽。臣侍立帳下，帳中唯聞竹簡翻動之沙沙聲，帳外夜風卷動‘漢’字大纛，獵獵作響，如金戈鐵馬之聲。然……”董允的聲音陡然拔高，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近乎夢幻的神情，“當丞相目光掃過‘通商富國之期貨鎖利’、‘利器天工之霹靂火罐限守城開礦’、‘待時北望之伐魏三兆’等精要之處時……丞相他……竟突然以手撫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繼而，竟揮舞羽扇，開懷大笑！笑聲爽朗激越，如金石交擊，震動軍帳！帳外守衛甲士皆驚，麵麵相覷！”
“大笑？！”蔣琬與費禕幾乎同時失聲，臉上寫滿了極度的震驚。丞相諸葛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如此失態縱情，實屬聞所未聞！
“千真萬確！”董允斬釘截鐵，眼中光彩灼灼，“丞相連聲稱道：‘妙！妙極！此策包羅萬象，思慮周詳入微，切中時弊要害，更暗合天地生克運轉之至理！通商聚財以實府庫，工械革新以強甲兵，育才引賢以固根本，靖邊安民以蓄民力……更難得這‘待時’之論，非是畏戰怯敵，實乃洞悉天機、知進退存亡之大智慧！十年礪鋒，靜待天時裂變！好一個‘非為棄劍，實為礪鋒’！陛下……陛下真乃天賜季漢之英主！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策若行，必開新局！大有可期！大有可期矣！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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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劉禪的眼眶，酸脹難忍，緊繃欲斷的心弦驟然鬆弛，巨大的欣慰與認同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身形在禦座前微晃。相父的認可！尤其是那石破天驚的“天賜英主”之評！這不僅僅是對方略的肯定，更是對他這個靈魂已然不同的“劉禪”，最有力、最珍貴的背書！是跨越時空的理解與共鳴！
“然……”董允話鋒陡轉，如同晴空驟然陰雲密布，語氣瞬間變得無比沉重，仿佛每個字都重逾千斤，“丞相大笑過後，複又凝神，將那《養鋒十策》竹簡從頭至尾，字斟句酌，反複細讀數遍！尤其是陛下手書中痛陳‘益州疲敝，府庫空虛，民力耗儘，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之慘烈現狀時，丞相眉頭深鎖如刀刻之川壑，陷入長久而痛苦的沉默。帳中氣氛複歸凝重，如同千鈞鉛塊，沉沉壓在臣等心頭，令人幾欲窒息！燈油添了又添，燭淚堆疊如丘，如此過了近兩個時辰……丞相方長歎一聲，那歎息悠長沉重，仿佛耗儘了全身氣力，隨即提筆蘸墨……”
董允不再多言，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明黃錦盒置於禦案旁早已備好的紫檀木承盤之上，如同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他屏住呼吸，解開金線，揭開明黃綢緞，露出裡麵一個更為精致的紫檀木盒。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淡淡的墨香與火漆氣息逸散出來。董允從中取出一卷用玄色絲帶束緊、以素淨白帛包裹、並以赤紅火漆嚴密封緘的竹簡。他雙手捧著，如同托舉著社稷江山，恭敬地高舉過頂，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肅穆：“此乃丞相親筆回書！命臣務必親手呈交陛下！片紙隻字，不得假手他人！臣……幸不辱命！”
內侍疾步上前，接過竹簡，轉呈禦案。劉禪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腔內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聲在寂靜的大殿中仿佛清晰可聞。他伸出帶著一絲微不可察顫抖的手指，解開素帛，剝去堅硬冰冷的火漆封印，如同開啟一個命運之匣。他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展開那卷承載著相父意誌的竹簡。熟悉的、筋骨遒勁、力透簡背的墨跡，帶著漢中軍營的鐵血氣息與藥爐的微苦，赫然撞入眼簾：
臣諸葛亮誠惶誠恐，稽首再拜，謹奉書於皇帝陛下：
陛下使董允至，手書殷殷，垂念臣之賤軀，更賜以對症良方，複示《養鋒十策》之宏圖偉略，臣捧讀之際，感銘五內，幾至涕零。陛下天縱聰穎，心係黎庶蒼生，洞悉時艱至於秋毫，更兼謀國深遠，布局宏闊奇崛，實乃季漢之幸，先帝在天之靈亦當欣慰展顏，拊掌稱慶！
陛下所賜藥方，配伍精妙絕倫，君臣佐使相得益彰，深合岐黃至理。臣與太醫令李常詳加參驗，李常亦擊節讚歎，言此方乃對症之良藥，性平而效力綿長深厚。臣感陛下拳拳愛惜之心，必當謹遵聖諭，由李常之徒王校每日親侍湯藥，不敢有絲毫輕忽懈怠。托陛下洪福，近日咳喘已覺舒緩，胸中滯澀大減，痰中血絲……肉眼可見，已由初時之縷縷刺目鮮紅，轉為偶見淡淡淺絳！精神亦稍見振作。陛下日理萬機，勿複以臣之賤體為念。
《養鋒十策》，臣已焚香沐浴，澄心靜慮，細讀數遍。其策上應天時氣運，下合巴蜀地利，中順軍民人心。陛下明見萬裡，燭照幽微，誠非虛言！
“定國詔令”如鑄九鼎而定社稷根基，使惶惑軍民知所趨避，天下歸心；
“吏治三核”、“法典安民”乃刮骨療毒、固本培元之無上良方，蔣公琰琬）之公心似水，董休昭允）之剛直如鬆，正可當此重任，滌蕩乾坤；
“利器天工”中，蒲元之巧思近乎鬼神，李嚴之務實恰如砥柱，用於守城霹靂火罐與曲轅犁之推廣大善！雕版速印公文農書，尤是澤被萬代之創舉；
“通商富國”之策，費文偉禕）智計百出，長袖善舞，必能使蜀錦流光溢彩於天下，南絲路重煥生機於絕域，朱提銀銅之利充盈國庫如江河奔湧；馬忠綏靖南中，深諳羈縻之道，以夷製夷而控其鹽鐵命脈，老成謀國；
“靖邊三略”中，薑伯約維）勇略兼備、統籌全局，王子均王平）沉穩善守、築鐵壁於漢中，層層設防以疲敵耗敵之謀，實為萬全之策；深化吳盟，情報共享，費文偉居中協調，必能收實效；
“育才三途”開實務取士之萬世先河，譙允南周）博古通今可備顧問，陛下矚意之農、工、法專才，實乃強國之磐石根基；引賢令若成，更可收他山之石攻玉之奇效；
“醫養天年”澤被軍民，功德無量，李常仁心仁術，華佗高足，足堪托付；
“屯田養銳”乃生聚之本，活民強兵之源，楊威公儀）精於算計，李嚴、王平協理地方，十年積糧五百萬斛之目標雖艱如登天，然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待時北望”之精兵方略、遠域宏圖，伯約統訓三軍如臂使指，秦子敕宓）遣使星散布局寰宇，尤顯陛下吞吐八荒之胸襟氣魄！伐魏三兆曹叡崩、司馬叛、關中饑），確為天賜良機之樞要，洞若觀火，臣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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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十策，環環相扣，互為倚仗，如天衣無縫。若假以十年之期，排除萬難，徐徐圖之，則府庫充盈如山可期，甲兵精利如霜可待，人才濟濟如雲可行，民力殷實如潮可用。此誠‘礪鋒’之至理！臣，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並無異議。陛下之聖明燭照，遠邁臣之淺見陋識。此乃季漢浴火重生、由弱轉強之不二法門！中興之基，儘在於此！
然，陛下明鑒！
策雖至善，行之維艱。十年之期，非靜坐空談可得。曹魏，虎狼之邦也，司馬懿，梟雄之魁也，彼輩豈會坐視我季漢安然礪劍於鞘中，養精蓄銳於西南？《養鋒十策》如同春播良種，需深耕細作，辛勤灌溉，亦需藩籬堅固，以防豺狼虎豹踐踏苗圃，毀我根基！
今歲，魏主曹叡新立，關隴都督曹真雖亡，然司馬懿接掌雍涼，其鷹視狼顧，性狡如狐，用兵深險詭譎，尤勝曹真十倍！彼輩深知我據漢中，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必思除之而後快！今歲若按兵不動，待其明歲根基穩固，羽翼豐滿，挾新主之威，舉雍涼虎狼之眾，主動叩我漢中門戶，彼時……我季漢倉促應戰，恐非小戰可遏，必是傾國之力、血流漂杵之血拚！相較之下，趁其立足未穩，新舊交替之際，以精兵突襲，打亂其部署，震懾其膽魄，迫其暫斂鋒芒，確乎……或可為《養鋒》大計，贏得數年喘息之機！此機若失，漢中危殆，則巴蜀門戶洞開，《養鋒》諸策縱是巧奪天工，亦必成鏡花水月，付諸東流！
故臣鬥膽泣血以陳：《養鋒》乃長遠固本培元之國策，當堅定不移，傾國之力推行！然當下之北伐，絕非窮兵黷武，實乃以攻代守之必須！非為即刻克複中原、還於舊都，實為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