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春迷霧鎖關,魏騎潛蹤破曉寒。
鷹喙隘前凝死誌,泥陽城外瀝忠肝。
飛軍弩發星垂野,虎騎鋒交血濺鞍。
創裂猶擎三尺劍,狼煙直上長安看。
子午嶺的霧,在景耀五年公元231年)的初春清晨,濃得化不開。它不再是縹緲輕柔的紗幔,而是沉甸甸、濕漉漉的裹屍布,嚴嚴實實地覆蓋著這片層巒疊嶂。山道崎嶇,怪石嶙峋,平日裡便是猿猱愁攀的險地,此刻更成了吞噬一切生息的迷宮。就在這片死寂的濃白深處,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聲響在頑強地滲透——不是人喊馬嘶,而是數千具披掛整齊的軀體在濕滑陡峭的山徑上沉默移動時,鐵甲葉片不可避免的摩擦、撞擊,以及戰馬粗重壓抑的喘息。這聲音被濃霧吸收、扭曲,變得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悶響,帶著不祥的預兆。
魏雍州刺史郭淮,勒馬立於一處勉強可立足的斷崖邊緣。冰冷的霧氣凝結成水珠,順著他玄色鐵盔的護頰邊緣滴落,滲入鎖子甲下的征衣。他目光沉靜,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穿透眼前翻滾的混沌,死死釘在西南方向。那裡,越過這片令人窒息的迷霧和險峻的山嶺,便是蜀漢大軍維係關中新局麵的命脈所在——糧道重鎮,泥陽今陝西耀縣東南)。
“將軍,前哨斥候已摸清最後一道隘口,蜀軍毫無防備。”副將牛蓋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山間寒氣的濕潤,“泥陽守軍不過千餘,主將王平,據說前番在潼關受了傷,尚未痊愈。”
郭淮下頜線條繃緊,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沒有言語,隻是抬手,做了一個決絕前指的手勢。身後,如同從濃霧中凝結而出的鬼影,數千名魏軍最精銳的虎豹騎與雍涼鐵騎,開始無聲地加速。戰馬的四蹄包裹著厚厚的毛氈,踩在濕滑的岩石和腐葉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騎士們伏低身體,緊握韁繩和長槊,鐵甲葉片在急速運動中發出細碎而連貫的“嘩啦”聲,彙成一股壓抑的金屬暗流,向著霧障之後那致命的薄弱點奔湧而去。
泥陽城在晨曦中剛剛蘇醒。這座扼守北地郡今陝西銅川、富平一帶)通往長安糧道咽喉的重鎮,依著一條狹窄河穀的東側山腳而建。城牆不高,多為夯土包磚,歲月和風雨侵蝕的痕跡清晰可見。城西門外約兩裡,便是控製著河穀通道的“鷹喙隘”。此處地形陡然收緊,兩側是風化嚴重的陡峭土崖,形如巨鷹探出的利喙,死死鉗住中間那條不足十丈寬的通道,是泥陽城西麵最堅固的天然門戶。
隘口後方,蜀漢安漢將軍王平的中軍大帳內,氣氛卻遠非泥陽城表麵那般寧靜。油燈的光暈在帳壁上搖曳,映照著王平那張棱角分明、此刻卻帶著明顯倦容的臉。他赤裸著上身,左肩纏裹的麻布繃帶邊緣,赫然洇出一片刺目的暗紅——潼關血戰留下的箭創顯然並未痊愈,甚至因為連日督防的辛勞而有些崩裂。軍醫杜衡,一個兩鬢斑白、麵容清臒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解開繃帶,眉頭緊鎖。
“將軍,此創深及筋骨,本需靜養,如今創口邊緣紅腫發熱,恐有潰膿之險。”杜衡的聲音低沉而憂慮,他用浸過藥水的細麻布仔細擦拭著創口周圍,動作輕柔卻掩不住那份沉重,“這箭簇帶倒刺,當時取出便傷了筋絡,您萬不可再……”
“知道了。”王平打斷他,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目光並未離開攤在膝上的泥陽周邊輿圖。那輿圖線條粗獷,卻清晰地標注著各處哨卡、烽燧和險要。“杜老,藥換好了就成。北地郡風聲緊,郭伯濟郭淮字)用兵如狐,不可不防。傳令下去,鷹喙隘當值哨隊,再增一隊無當飛軍,輪值時辰縮短一半!斥候放出三十裡,有任何風吹草動,烽火為號,飛騎來報!”他的手指重重敲在“鷹喙隘”的位置上。
“諾!”侍立一旁的親兵隊長陳忠沉聲應命,轉身疾步出帳。
杜衡歎了口氣,不再多言,默默將新的藥膏敷上,重新裹緊繃帶。他深知這位出身賨人、以勇毅剛烈著稱的將軍的脾性。藥匣旁,還放著一碗剛煎好、散發著濃烈苦味的湯藥,正嫋嫋冒著熱氣。
帳外,泥陽城和鷹喙隘口已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與戒備。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炊煙和牲口糞便混合的氣息。
在鷹喙隘口那狹窄的通道中央,蜀軍正依托天然地形,爭分奪秒地加固著防禦工事。一隊隊身著深褐色輕便皮甲、行動矯捷如猿猱的士兵,正喊著號子,將粗大的圓木深深打入泥土,構築成一道簡易卻堅固的木柵。他們是王平賴以成名的精銳——無當飛軍,尤其擅長山地作戰。柵欄後方,簡易的土壘正在堆高,成為弓弩手的掩體。粗糲的岩石被搬運過來,堆疊在隘口最狹窄的咽喉處,一旦木柵被突破,這便是最後的屏障和滾石來源。
“快!再打深些!樁子要入地三尺!郭淮那老小子鼻子靈得很,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聞著味兒撲過來!”一個身材不高卻異常敦實、臉上帶著一道醒目刀疤的軍官,像頭暴躁的熊羆在工地上來回巡視,吼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正是無當飛軍“黑石營”的什長,人稱趙大牙。他手下十個兄弟正揮舞著大錘,將一根根碗口粗的硬木狠命砸入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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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您這嗓門,郭淮在子午嶺那頭就該聽見了!”一個精瘦的年輕士兵抹了把汗,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他叫李順,是隊裡最年輕的,也是趙大牙最看重的機靈鬼。
“聽見了正好!省得老子費事去找!”趙大牙眼一瞪,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李順背上,差點把他拍個趔趄,“都給老子打起精神!王將軍帶著傷還在盯著呢!咱們黑石營的牌子,可不能砸在這泥巴地裡!二愣子,你他娘的發什麼呆?搬石頭!”
被喚作“二愣子”的是個身材異常高大的漢子,名叫石柱,憨厚寡言,力大無窮。他正抱著一塊百十來斤的條石,聞言“哦”了一聲,默默地將條石穩穩地壘在土壘後方的預定位置。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隘口勞作的節奏。一名背插赤色三角小旗的斥候騎兵,渾身被汗水和霧氣浸透,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般,風馳電掣般衝到隘口木柵前,不等馬停穩便滾鞍而下,嘶聲大喊:“急報!急報!子午嶺東口發現大隊魏騎!不下數千!正……正朝泥陽方向全速奔襲!距此已不足二十裡!”
隘口瞬間死寂。搬運石頭的士兵僵在原地,掄錘砸樁的士兵動作凝固,連趙大牙臉上的刀疤都似乎抽搐了一下。
“看清旗號了?”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不知何時,王平已披掛整齊,出現在土壘後方。他的玄鐵甲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左肩的繃帶被征袍掩蓋,但那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嘴唇,無聲地訴說著傷痛。陳忠和幾名親兵緊隨其後,手按刀柄,目光如電。
“稟將軍!霧太大,影影綽綽,但看那陣勢和方向,定是郭淮本部精銳無疑!為首大纛雖模糊,隱約可見‘郭’字!”斥候單膝跪地,氣息粗重,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弟兄們……弟兄們拚死阻擋示警,怕是……怕是都折了!”
王平眼神驟然銳利如鷹隼,刺破清晨的薄霧,仿佛要穿透二十裡外的空間,看清那支洶湧而來的鐵流。二十裡,對於全速衝鋒的精銳騎兵而言,不過是轉瞬即至的距離!泥陽城防脆弱,根本經不起大隊騎兵的衝擊。唯一的屏障,就是腳下這座尚未完全加固完畢的鷹喙隘口!必須在這裡,把郭淮釘死!用血肉築起一道堤壩,為泥陽城爭取時間,為援兵爭取時間!
“擂鼓!聚兵!”王平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瞬間撕裂了隘口的死寂,“傳令泥陽城:閉門死守!點燃所有烽燧!向長安、潼關告急!鷹喙隘所有將士——”
他猛地抽出腰間環首長刀,刀鋒直指霧氣彌漫的西方,聲音帶著一種與傷痛抗衡的、近乎燃燒的決絕:
“死戰不退!人在隘在!讓郭淮的狗崽子們,嘗嘗無當飛軍的刀口!”
“嗚——嗚——嗚——”
蒼涼而急促的號角聲代替了戰鼓,瞬間響徹整個隘口,如同垂死巨獸的悲鳴,在狹窄的山穀間淒厲回蕩。這號角是王平軍中的特色,穿透力極強,遠比鼓聲更能刺破戰場喧囂,也更能傳遞那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號角就是命令!
刹那間,整個鷹喙隘口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穴,轟然炸開。方才還在搬運、夯築的士兵,瞬間丟下手中的工具,抄起倚在木柵旁的長矛、環首刀,抓起堆放在土壘後的勁弩,以驚人的速度奔向自己的戰位。沒有慌亂,沒有喧嘩,隻有鐵甲摩擦的鏗鏘和急促的腳步聲彙成一股森然的洪流。長期的訓練和嚴酷的戰陣經曆,早已將臨敵反應刻入了這些士兵的骨髓。
趙大牙的反應最為暴烈。“黑石營!跟老子頂到最前麵去!狗娘養的來得正好!”他咆哮著,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拖著那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帶著李順、石柱等十個兄弟,如同楔子般狠狠紮向木柵後方正對通道的最前沿。那裡是承受第一波衝擊的死亡之地!
“弓弩手!上土壘!檢查箭矢!聽號令齊射!”一名軍侯站在土壘高處,聲嘶力竭地指揮著。數十名弩手和弓箭手手腳並用地爬上剛剛壘起的土堆,伏低身體,將上弦的勁弩和搭箭的長弓穩穩架在壘頂的石塊或土包上,冰冷的箭簇對準了霧氣中越來越清晰的那片翻滾的陰影。他們的呼吸粗重,眼神死死盯著前方,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滾石!檑木!快!搬到崖頂!聽我號令推下去!”另一隊士兵在軍官的催促下,拚命地將沉重的石塊和臨時砍伐的粗大圓木沿著兩側陡峭的土坡拖拽上去。
王平立於土壘後方一處稍高的土台上,這裡是整個隘口的指揮中樞。他冷峻的目光掃過瞬間進入戰鬥狀態的隘口防線。左肩的傷口在鐵甲和繃帶的壓迫下,傳來一陣陣鑽心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火辣辣的筋肉。他強忍著,麵沉如水。陳忠帶著幾名親兵,手持刀盾,如鐵塔般拱衛在他左右,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四周。
“將軍,您的傷……”陳忠低聲道,眼中滿是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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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擺擺手,示意他噤聲。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西麵。濃霧深處,那沉悶如雷的鐵蹄聲已經清晰可聞,大地開始微微震顫,如同沉睡的巨獸正在蘇醒。翻滾的霧氣邊緣,無數模糊的黑影正在急速放大、凝聚,彙成一片奔騰咆哮的死亡陰影!一麵巨大的黑色“郭”字大纛,如同地獄招魂的幡旗,刺破濃霧,率先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來了!”不知是誰低吼了一聲,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