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並未就此平息。翌日清晨,當董小禾強忍著傷痛,臉色慘白、腳步虛浮地出現在藏書閣,準備硬著頭皮向尹賞博士請罪時,迎接他的,卻是一道冰冷銳利的目光和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嗬斥。
“跪下!”尹賞博士臉色鐵青,指著書案上那卷被小心翼翼展開、卻已汙損破爛不堪、墨跡糊成一團的素帛殘片,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董小禾!你好大的膽子!老夫交付你如此緊要的抄錄任務,你竟敢如此懈怠敷衍!還將典籍損毀至此!你可知此乃孤本摘錄,何其珍貴?你可知延誤農書分發,會誤多少農時,關乎多少百姓口糧?!”
尹賞的怒火,源於對典籍的珍視和對任務延誤的焦慮。他昨夜已從其他渠道或許是楊駿等人故意放出風聲)得知董小禾“不慎”損毀了書卷,卻完全不知曉霸淩的真相。在他固有的認知裡,學子之間的矛盾,不過是少年意氣之爭,而毀壞典籍、延誤公務,則是不可饒恕的失職!尤其董小禾出身寒微,這份差事來之不易,更應兢兢業業,豈能如此“粗疏怠慢”?
“博士…我…不是…”董小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發抖,想要辯解,聲音卻哽咽在喉嚨裡,淚水洶湧而出。他想說出楊駿、韋昌的名字,想說出自己遭受的毒打和侮辱,但看著尹賞盛怒的臉,想到楊駿背後的家族勢力,想到自己渺小的身份,那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無蹤。巨大的委屈和恐懼攫住了他,隻剩下無力的哭泣。
“哭?哭有何用!”尹賞見他隻是哭泣,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更加認定了他是因疏忽或懶惰而損毀了書卷,此刻是畏罪哭泣。失望和惱怒交織,他猛地抓起書案上的戒尺一種用於訓誡的木板),“伸出手來!懈怠職守,損毀典籍,此風斷不可長!今日不責罰於你,日後如何約束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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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戒尺帶著風聲,毫不留情地重重抽打在董小禾早已傷痕累累的手心上!
“啪!”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藏書閣內格外刺耳。劇烈的疼痛讓董小禾慘叫一聲,身體猛地一縮,手心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他不敢縮回手,隻是將頭埋得更低,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啪!啪!啪!”
戒尺一次又一次落下,每一下都伴隨著尹賞恨鐵不成鋼的斥責:“叫你不知珍惜!叫你玩忽懈怠!太學清譽,豈容玷汙!”
董小禾緊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身體因疼痛和巨大的屈辱而劇烈顫抖著。手心傳來的劇痛,遠不及心中那被徹底碾碎的絕望來得深刻。在博士的戒尺下,他感覺自己不僅是一個失職的抄書匠,更是一個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罪人。而真正的施暴者,此刻或許正在溫暖的酒肆裡推杯換盞,嘲笑著他的悲慘。
就在尹賞的戒尺再次高高揚起,董小禾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承受更重的責罰時——
“住手!”
一聲清朗而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斷喝,如同驚雷,在藏書閣門口炸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震。尹賞舉著戒尺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回頭。隻見藏書閣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行人。為首一人,年約四十許,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如鷹,身著紫色官袍,腰間佩著銀魚袋——正是丞相長史,以剛正不阿、明察秋毫著稱的楊儀!他身後跟著兩名麵容冷峻、按刀而立的羽林衛侍衛,以及太學的學正主管紀律的官員)和幾位聞訊趕來的博士,人人臉上都帶著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神色。
楊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掃過跪在地上、手心紅腫、滿臉淚痕血汙的董小禾,掃過尹賞手中尚未放下的戒尺,最後死死釘在書案上那卷觸目驚心的、被汙損踐踏得不成樣子的《汜勝之書》素帛殘片上。他接到密報,說太學發生惡性霸淩,寒門學子被毆致傷、所抄典籍被毀,學官不僅不查,反而責罰受害者!起初他尚存疑慮,此刻親眼所見,那素帛上清晰的靴印、汙穢的痕跡、少年身上的傷痕和尹賞手中的戒尺,無不印證了那令人發指的密報!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席卷了楊儀的全身。他奉丞相之命監理長安諸事,深知太學乃蜀漢在關中推行教化、收攏士心、培養根基的重中之重!如今竟發生如此醜聞!寒門學子被當眾毆打、侮辱,心血被毀,反遭學官責罰?!這豈止是學府醜聞,這是在動搖蜀漢立足關中的根基,在打丞相和他楊儀的臉!
“尹博士!你好大的威風!”楊儀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寒冰墜地,字字清晰,帶著刺骨的寒意,“不問青紅皂白,不查是非曲直,僅憑臆測,便對學子濫用私刑?這戒尺,打的是他的手心,還是我蜀漢求賢若渴、有教無類的臉麵?!”
尹賞被楊儀的氣勢和話語中的嚴厲質問驚得臉色煞白,手中的戒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遠超他的想象。“楊長史…下官…下官是見他損毀典籍,延誤公務,一時情急…”
“損毀典籍?”楊儀冷笑一聲,大步走到書案前,指著那團爛布般的素帛,厲聲道,“尹博士飽讀詩書,難道看不出這上麵是人為的踩踏汙損之痕?!難道看不出這學子臉上的傷是拳腳所致?!你身為博士,學府師長,學子在你眼皮底下遭受如此淩虐,你不思追查元凶,安撫受辱學子,反而聽信讒言,責罰無辜受害者!你…你這博士,是如何當的?!”
楊儀的每一句質問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尹賞心頭,也砸在在場所有學官的心上。尹賞渾身劇震,看著那素帛上清晰的靴印,看著董小禾臉上尚未消退的淤青和紅腫的手心,再聯想到昨夜聽到的“董小禾不慎損毀書卷”的風聲,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他並非愚鈍之人,隻是被固有的偏見和憤怒蒙蔽了雙眼。此刻,在楊儀冰冷的質問和鐵一般的事實麵前,他幡然醒悟,自己犯下了何等嚴重的錯誤!他竟成了霸淩者的幫凶,親手責罰了無辜的受害者!
“下官…下官糊塗!下官失察!請長史恕罪!”尹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聲音充滿了悔恨和惶恐。他此刻才真正看清了董小禾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委屈。
楊儀沒有再看尹賞,他的目光轉向蜷縮在地上、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董小禾,眼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他蹲下身,儘量放柔了聲音:“孩子,莫怕。告訴本官,是誰毆打了你?是誰毀壞了你的書帛?本官為你做主!陛下和丞相,絕不會容忍此等惡行在我蜀漢太學發生!”
董小禾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楊儀那威嚴中透著關切的臉,又看看跪在一旁悔恨交加的尹賞博士,再看看周圍那些震驚、同情、憤怒的目光,一直被恐懼和絕望冰封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暖流。長久以來壓抑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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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楊駿!還有韋昌!還有他們一夥人!”董小禾用儘全身力氣,帶著哭腔嘶喊出那幾個如同夢魘般的名字,“是他們…在梅林那裡堵住我…打我…踩爛了我的書…還罵我是賤民…魏狗崽子…說我不配在太學…”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將昨日傍晚梅林小徑上發生的暴行,連同之前回廊被推倒、竹簡被踩踏,以及齋舍裡長期遭受的欺辱,一股腦兒地傾瀉了出來。
隨著董小禾的控訴,藏書閣內的氣氛越來越凝重,越來越冰冷。學正和幾位博士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們萬萬沒想到,就在這聖賢之地,竟隱藏著如此持續而惡劣的霸淩行徑!而他們,作為管理者,竟毫無察覺,甚至如尹賞般,成了助紂為虐的幫凶!
楊儀的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直起身,環視一周,目光如電,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鑿出:“傳令!即刻鎖拿楊駿、韋昌及其同黨!封鎖西院相關齋舍,搜查物證!涉事學子,無論出身,一律收押待審!太學學正、相關博士,停職待參!此事,本官要徹查到底!所有涉案之人,嚴懲不貸!”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尹賞身上,語氣稍緩卻依舊嚴厲,“尹博士,你失察在先,濫用懲戒在後,罪責難逃!念你已知悔悟,且非主惡,暫留本職,戴罪立功,協助本官徹查此案!若再有差池,兩罪並罰!”
“下官…領命!謝長史寬宥!”尹賞重重叩首,聲音哽咽。
楊儀帶來的鐵衛立刻行動起來,如同虎狼般撲向西院。很快,正在飯堂用早膳、談笑風生的楊駿、韋昌等人被如狼似虎的鐵衛毫不留情地拖走,留下一片驚愕和死寂。整個太學,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恐懼、震驚、議論、猜測,在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
楊儀雷厲風行,親自坐鎮太學。他調閱了太學近期的所有記錄,詳細詢問了包括李邈在內的眾多目擊或知情學子,甚至派人前往田家村暗中查訪董小禾的家境。尹賞博士懷著深深的愧疚,全力配合調查,提供了董小禾長期遭受欺辱的細節和物證如被毀衣物)。短短三日,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的霸淩惡行被徹底揭開,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當楊儀將所有調查結果、證人證言、物證整理成一份措辭沉痛、事實清晰的密奏,以六百裡加急送往成都時,他心中充滿了憤怒與憂慮。憤怒於霸淩者的肆無忌憚和學官的顢頇失職,憂慮於此案對蜀漢在關中推行文教、收攏士心的巨大負麵影響。他知道,這份奏報,必將震動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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