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雪似淬鐵砂,罡風裂麵割寒霞。
懸魂徑上壁虎影,霹靂火中壯士花。
血染冰岩凝赤淚,繩牽生死係黃沙。
祁山骨積成焦土,猶有鋒鏑向敵家。
雪粒子,硬的像淬火的鐵砂,借著千仞絕壁上刮下來的罡風,劈頭蓋臉地抽打。薑維伏在白馬羌老向導紮西寬闊卻單薄的脊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喉嚨的銳痛,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將肺腑凍裂。紮西那雙赤腳,早已凍成了駭人的青紫色,像兩塊僵硬的岩石,卻穩穩地、毫無知覺般踏過覆著薄冰的猙獰岩脊。每一步落下,腳掌與冰麵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又被呼嘯的風雪瞬間吞沒。他口中低低哼著一支古老的羌族調子,不成曲調,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支撐生命的韻律,在死亡的邊緣頑強地傳遞著。
“將軍,省點力氣……過了這鬼風口,前麵……就是鷹嘴岩……”紮西的聲音斷斷續續,被風撕扯得破碎。
薑維艱難地點頭,目光掃過身後。五百名“壁虎營”死士,如同真正的壁虎,緊貼著幾乎垂直的冰冷崖壁。藤條編織的巨大背筐壓彎了他們的腰,裡麵層層油氈包裹的,是足以焚城的霹靂雷彈。每人嘴裡死死咬著一截光滑的木瓣,沉重的呼吸化作白氣,剛離口便被風撕碎。他們手中的精鋼爪鉤,帶著冰冷的倒刺,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深深地、艱難地鑿進被冰層覆蓋的岩縫,發出沉悶而短促的“哢…哢…”聲,同樣迅速消弭於風雪的怒號。
隊伍中部,一個身形略顯瘦小的士卒張狗兒,臉色青白,牙關緊咬。他來自蜀郡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父親早亡,是老母和幼妹唯一的依靠。入伍前,母親將一枚磨得光滑的、刻著粗糙“平安”二字的青銅錢,用紅繩係在他脖子上。此刻,那枚銅錢緊貼著他冰涼的胸膛,是他對抗這死亡絕壁唯一的溫暖念想。每一次鋼爪鑿入冰縫,他都在心裡默念:“娘,保佑狗兒……保佑狗兒把雷彈送到……立了功,就能多換些糧米……”沉重的背筐幾乎要將他壓垮,腳下的冰麵滑不留手,他全靠一股對家人的執念和對將軍薑維的盲目崇拜支撐著。汗水浸透內衫,瞬間又在寒風中結冰,鎧甲內層結了一層薄冰,每一次動作都像砂紙在摩擦皮肉。
風從深不見底的澗底倒卷上來,帶著尖利的哨音,如同萬千怨鬼在深淵中齊聲慟哭。雪片不再是飄落,而是被狂風裹挾著,橫著、斜著,瘋狂地抽打一切。
“將軍!摩天嶺!懸魂徑到了!”紮西猛地停下,喘著粗氣,指向風雪迷蒙的絕壁高處。他口中的白氣瞬間被風扯散。薑維順著他粗糙的手指奮力抬頭望去。
風雪稍歇的間隙,猙獰的千仞石壁如巨神的斷頭鍘刀,直插晦暗的天空。一道巨大的冰瀑,如同凝固的銀河,從壁頂垂掛下來。就在那冰瀑的根部,被厚厚的冰雪半掩半遮處,一道深邃的黑色裂隙,如同大地的一道猙獰傷口,赫然呈現——正是楊阜以命換來的血圖上所標注的“懸魂徑”!那裂縫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深不見底,仿佛通往幽冥。
希望與絕路,同時在這片冰封絕壁上展現。
薑維眼中寒光一閃,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盤繞的飛爪。那爪尖在雪光映襯下,閃爍著幽冷的鋒芒。“壁虎營!架索!”他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十名最為精悍的士卒應聲而出,他們卸下背筐,動作比真正的猿猴還要迅捷輕盈。其中一人,正是都尉岩鷹,這位巴山猿猱的後裔,此刻如同雪豹附體。他們手腳並用,在光滑陡峭的冰岩上尋找著微小的著力點,如履薄冰般向上攀爬。帶倒刺的鋼爪一次次奮力揮出,“篤!篤!篤!”沉悶地釘入看似堅不可摧的冰層深處。不多時,第一條浸泡過桐油、堅韌無比的粗大牛皮索,帶著沉重的呼嘯,從高處垂落下來,直墜下方風雪彌漫、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夏侯霸一把按住薑維準備抓索的手臂,他的聲音在風裡顯得格外沉重:“伯約!繩索承重有限!霹靂彈太重,必須分兩批運送!”他盯著薑維的眼睛,裡麵是毫不掩飾的憂慮。霹靂彈一旦墜落引爆,後果不堪設想。
薑維的目光越過翻騰的雪霧,似乎看到了上邽那堆積如山的魏粟,看到了祁山堡下堆積的蜀軍屍骸。一點熾烈的火焰在他深褐色的瞳孔深處猛地燃起、跳躍,那是破釜沉舟的決心。“我押頭批彈先行!”他斬釘截鐵,聲音壓過風雪,“若索斷……”他猛地抓起身邊一隻沉重的藤筐,那裡麵是五十斤重的鐵殼雷彈,粗糲的藤條深深勒進他肩甲下的皮肉,“伯興夏侯霸字)護第二批彈隨後!不得有誤!”
話音未落,他已然抓住那冰冷濕滑的牛皮索,雙腳在岩壁上猛地一蹬,整個人如同一隻搏擊風雪的鷹隼,蕩入了風雪狂舞的深淵之中。
深澗之下,是另一個世界。風不再是風,而是無數隻冰冷刺骨的鬼手,瘋狂撕扯著他的衣甲、皮肉,試圖將他拽入永恒的黑暗。雪粒子打在臉上,如同針紮。薑維背負著五十斤的死亡重負,僅靠雙手的力量,在劇烈晃動的繩索上艱難攀行。每一次移動,繩索都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冰冷的冰棱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間割破了他緊握繩索的虎口,熱血剛湧出,便被極寒凍結成紫黑色的冰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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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至中段,風雪聲似乎小了一些,隻剩下繩索摩擦和自身粗重喘息在耳邊回蕩。就在這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頭頂上方,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嚎如同炸雷般撕裂了風雪!
“啊——!”
薑維的心臟驟然縮緊,猛地抬頭!
一個模糊的黑影,連帶著巨大的藤筐,正翻滾著、加速著,從更高處的索道旁直墜下來!是壁虎營的銳卒張狗兒!他那瘦小的身體在狂風中無助地翻滾,藤筐重重地撞在一塊突出的嶙峋巨岩上,發出沉悶到令人牙酸的“嘭!”的一聲巨響!那枚係在他脖子上的青銅平安錢,在撞擊中脫繩飛出,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微弱的、絕望的弧線。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轟隆——!!!”
無法形容的巨響在狹窄的雪穀中猛然炸開!赤紅、熾白、灼目的光芒瞬間吞噬了視線!一個巨大的火球,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在深澗的半腰處轟然膨脹!恐怖的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薑維身上!他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五臟六腑瞬間移位,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拍向身後的冰冷岩壁!
“噗!”一口鮮血噴在凍硬的岩壁上,瞬間凝結成猩紅的冰花。
緊接著是地獄般的景象。無數碎裂的冰棱,被爆炸的巨力催動,如同千萬支激射的弩箭,“咻咻咻”地撕裂空氣,瘋狂地射向四麵八方!灼熱的氣浪、刺鼻嗆喉的硫磺味、還有那令人作嘔的皮肉焦糊惡臭,瞬間彌漫了整個冰封的峽穀!張狗兒和他背負的雷彈,連同那塊寄托著母親無儘祈禱的岩石,在烈焰中化為了齏粉。
“穩住!抓牢!”夏侯霸嘶啞到變調的吼聲從遙遠的崖頂傳來,穿過爆炸的餘音和狂風的呼嘯,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驚怒。崖頂,剩餘的九名背負霹靂彈的死士,臉色慘白如雪,目睹同伴粉身碎骨的慘狀,眼中瞬間充血,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張狗兒的死,點燃了他們骨子裡的凶悍!他們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雙手死死抓住滾燙的繩索,不顧一切地加速向下滑降!繩索摩擦著被爆炸餘溫炙烤的岩壁和冰層,發出“嗤嗤”的恐怖聲響,握持處青煙冒起,皮肉焦糊的味道清晰可聞。其中一名士卒的手掌瞬間被燙爛,露出白骨,卻依舊死死攥著,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薑維咬碎了嘴裡的一顆牙齒,鹹腥的血味在口中彌漫。他靠著非人的意誌,借著繩索的晃動,雙腳在岩壁上猛蹬,身體再次蕩起,向著對岸那看似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凍土地帶衝去。當他的靴底終於踏上那堅硬冰冷的土地時,巨大的虛脫感瞬間襲來。他踉蹌一步,才勉強站穩。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掌心一片模糊焦黑,皮肉早已與那滾燙後又極速冷卻的鐵索凍結成了一體,分不清彼此。
風雪依舊在峽穀中咆哮,但身後那條懸魂索道上,一個巨大的、焦黑的缺口,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慘烈。五百壁虎營,此刻隻剩下崖頂的夏侯霸和九名背負最後希望的士兵,以及薑維身後零星幾個僥幸攀爬過來的身影。沉重的代價,已經付出。張狗兒那枚小小的青銅錢,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吞噬生命的絕壁深澗之中。
祁山堡,這座扼守隴右咽喉的魏國鐵閘,在漫天風雪中沉默矗立,如同趴伏在祁山古道上的猙獰巨獸。堡牆上,被冰水反複潑灑的夯土和條石,凍得比生鐵還要堅硬。城垛後麵,密密麻麻的魏軍強弩手和長矛兵,盔甲上凝結著厚厚的白霜,眼神卻如餓狼般凶狠,死死盯著堡下那片被血浸透又反複凍結的斜坡。
蜀軍無當飛軍的屍體,層層疊疊,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凍結在堡牆之下,堆積成了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的緩坡。連續三日,這支以悍勇著稱的蜀中精銳,如同撲火的飛蛾,在這道鐵閘前撞得頭破血流。每一次衝鋒,都在這道屍坡上增添新的高度,卻始終無法撼動分毫。
堡外高聳的蜀軍霹靂車陣地,此刻正陷入一片混亂和絕望的嘶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