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戟凝霜泣故侯，腐儒持算誤神州。
三編血錄驚龍座，七郡泥錢揭鼠裘。
劍劈舊章申義憤，金熔銅鶴鑄新猷。
漢廷今日安忠骨，不負沙場白骨酬。
七月初八寅時，宮門未啟，寒氣侵骨。三卷沾著泥汙與可疑暗褐斑痕的實錄，被董允以銀鑷小心翼翼地鋪展於紫檀禦案。卷軸展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腐草、膿血與劣質墨汁的腥氣驟然彌散，刺得費禕以袖掩鼻，喉頭滾動。
實錄一：斷腿校尉的賣女契
“漢中西郊三十裡鋪，原前鋒營陷陣都尉張勇。承祚十一年街亭血戰，為阻魏軍鐵騎衝陣，右腿遭戰馬踏碎，不得已截肢。依製年撫恤粟四十斛，然連年遭糧曹以‘倉廩折耗’、‘鼠雀侵蝕’之名克扣，實發不足十二斛。去歲大旱，糧價飛騰，十二斛粟折換三百直百銖錢，難抵藥資。其妻陳氏憂勞成疾，咳血而亡。遺下幼女名喚阿蘿，年方十四。張勇困頓無計，於今歲六月初九，泣血立契，以三十枚直百銖錢將阿蘿賣與城中陳氏米鋪為婢。當夜，張勇以昔日斷刀自戕，刀鋒卡於肋骨間，血流浸透賣女契…鄰人破門奪刃，其女阿蘿於米鋪聞訊，以頭撞牆明誌，額破血湧，幸得不死。今張勇重傷臥榻，阿蘿被鎖柴房，陳氏揚言三十錢已付，生死由命…”
劉禪的指尖死死摳在“三十枚直百銖錢”的字痕上，檀木案麵硬生生被指甲劃出數道深溝。當年隴西之時，魏軍冷箭直射他後心，是張勇飛身撲擋！那一箭的價值，何止千金！
實錄二：盲眼斥候的銅錢劫
“江州城隍廟東側石階，每日晨昏，必有一盲叟倚柱而坐，身前置一豁口陶碗。此乃景耀元年陰平道奇襲之先鋒斥候李三。彼時探路墜崖，顱骨開裂，雖保性命，雙目儘眇。初時撫恤尚能維係，然五年前州府以‘舊傷非戰陣新創’為由斷絕供給。李三彆無所長，唯耳力驚人，百步外可辨箭矢破風。遂於市井唱誦《隴西破陣曲》乞食，得善心者施舍三五枚直百銖錢度日。某日，一過路綢緞商感其忠勇，擲下十枚簇新直百銖大錢入碗。未料錢幣叮當之聲引來暗處地痞，一石飛來擊碎陶碗，錢幣四濺滾入街邊炭爐。李三目不能視，聞聲大慟，匍匐於滾燙灰燼中摸索，雙手皮焦肉爛，終摸得三枚灼熱銅錢緊攥不放，口中猶念：‘軍糧…這是軍糧錢啊…’”
費禕讀至此處，官袍下的脊背滲出冷汗。陰平奇襲，七百裡險徑，若無李三以命探出的那張羊皮地勢圖，何來大軍出奇製勝？凱旋之日，劉禪親賜李三百枚金質直百銖以彰其功！而今，英雄竟在炭灰裡摳摸那幾枚滾燙的銅子！
實錄三：疽瘡老兵的奪命債
“祁山營屯田處，年逾五旬的老卒王石頭，左腿舊創疽瘡深及腿骨，膿血日夜流淌。去歲寒冬，為省下抓藥的五十直百銖錢，竟於雪夜點燃柴刀，待刀刃燒紅，自行剜割腐肉。劇痛之下昏死三日方醒。今年夏，撫恤粟折換的二百直百銖錢尚未捂熱，便被裡正王癩子帶人強索‘代管費’、‘保甲錢’，儘數奪去。王石頭告貸無門，絕望中剝取茅草屋頂的爛草席，忍著鑽心疼痛撚搓草繩。繩成欲懸梁，奈何草繩腐朽，甫一承重即斷裂，人跌入屋後汙穢糞坑。掙紮爬出後，於汙泥中發現掌心竟死死攥著半塊發黴黑饃——那是他剜下瘡口膿血，向遊方郎中換來的最後口糧！黑饃上，深深嵌著三枚被他拚死搶回、沾滿糞汙的直百銖錢！當夜，王石頭吞下這三枚銅錢，錢幣卡於喉間，窒息而亡…”
“夠了！”劉禪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響，寬大的袍袖猛地掃過禦案！沉重的青銅冰鑒轟然墜地，冰塊與碎裂的竹簡四散飛濺，混著那汙血浸染的實錄，一片狼藉。帝王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從齒縫中擠出，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傳旨！明日大朝，三品以上文武，無分內外，凡缺席者——奪爵！削職！永不敘用！”
七月初九辰時，崇德殿。金磚地麵殘留著昨夜未能洗淨的冰水與淡淡腥氣。殿門洞開，百官魚貫而入，無不麵色凝重。當黃門侍郎以沉痛之聲，將三卷實錄一字一句誦讀於丹墀之下時，偌大的殿堂死寂如墓。唯有老將軍趙雲以甲袖死死掩麵，沉重的肩甲因壓抑的悲憤而微微撞擊，發出沉悶如雷的低響。
鎮西大將軍薑維，踏著地上尚未乾透的水漬與幾片碎冰，大步出列。他並未言語，隻是將手中一卷厚重的戶部《撫恤折錢通例》高高舉起，然後狠狠摜向堅硬的金磚地麵！
“哢嚓！”竹簡應聲碎裂，散開的簡片暴露出內裡一行行冰冷刺目的墨字：
“凡戰陣傷殘，依《九等例》歲撫恤折錢如下：一級傷殘如雙肢儘失、目盲），歲錢二千五百直百銖；二級傷殘如單肢截斷），歲錢二千直百銖……九級傷殘如指斷、耳缺），歲錢五百直百銖。”
緊隨其後的蠅頭小注更是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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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發例：扣除‘火耗’每百錢扣五錢）、‘腳錢’轉運費每百裡扣十錢）、‘勘合費’文書費每筆扣三十錢）……實發額約計額定之四成。”
薑維猛地撕開右臂戰袍，三道如同蜈蚣般猙獰扭曲的陳舊箭疤赫然暴露在滿朝文武眼前！“陛下！諸公！”他聲音洪亮，字字泣血，“五年前狄道血戰，臣身中三箭，若非王石頭這老兵拚死將臣從屍山血海中背出，臣早已是枯骨一堆！他的腿，就是在那時為掩護臣而被魏軍長矛刺穿，潰爛成疽！在爾等的戶部賬冊裡，他這條救命的腿，這條為陛下、為大漢流儘膿血的腿，值多少？五百錢？八百錢？！”他突然抓起禦階旁記錄朝議的檀木算盤，用儘全身力氣砸向早已癱軟在地的度支尚書劉敏：“來！拿這些算珠穿成鏈子！勒死這些喝兵血的蠹蟲！看看這滿盤珠子，可夠？！可夠？！”
侍中費禕麵色沉痛如水，他抬手示意，四名殿前武士吃力地抬入整整十大筐鏽跡斑斑、粘連成塊的直百銖錢幣，“嘩啦”一聲傾倒在殿中央。
“陛下！此乃荊州武庫積壓三年之舊錢！鏽蝕粘連，市易難行！”費禕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壓力，他走到那架巨大的檀木算盤前，手指撥動，玉珠碰撞發出尖銳刺耳的脆響，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驚心：
“依實錄所載，我大漢曆年傷殘將士凡七千六百四十三人！若按陛下新策構想，大幅提升撫恤標準——僅歲賜安養錢一項，便需三百八十二萬直百銖錢！”算珠在他手下瘋狂跳動，“去歲，我大漢歲入鹽稅折合直百銖錢不過五百餘萬！田賦、商稅、礦課諸項，歲入總計約一千二百萬錢！若儘數投入傷殘撫恤，邊軍糧餉何來？州郡官吏俸祿何出？河工賑濟、宮室修繕、乃至陛下用度，皆成無源之水！難道要讓戍邊將士，也效仿王石頭，去嚼這些生鏽的銅錢充饑不成？！”他抓起一把鏽蝕粘連的銅錢，任其如渾濁的瀑布般從指縫瀉下，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絕望的聲響。
兵部尚書蔣琬再也按捺不住，一腳踢飛腳邊一個傾倒的錢筐，鏽錢滾落一地：“費侍中！依你之見，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王石頭們吞錢自儘？！讓張勇們賣女求活？！讓李三們在炭火裡刨食？！這江山，是靠將士的屍骨墊起來的！軍心若寒，邊關縱有金山銀海，又能守得住幾日？！”
就在殿內爭執陷入僵局，氣氛劍拔弩張之際，尚書令董允忽然向殿外揮手下令。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八名禁軍力士竟抬著七口薄皮白木棺材，步履沉重地踏入崇德殿！
濃烈的劣質桐油與泥土氣息瞬間蓋過了銅鏽味。董允麵無表情，抽出佩劍，“鏘”的一聲斬斷棺頭繩索！棺蓋掀開的刹那，一股令人作嘔的土腥氣衝殿而出——棺內並非屍骸，而是堆疊如山的、用劣質黃泥捏製的“錢山”！每一座泥錢山都粗略模仿著直百銖錢的外形，甚至用朱砂草草描畫了“直百五銖”字樣！
“此乃益州七郡上報營造‘忠烈屋’所用之‘營造費’！”董允的聲音冰冷如鐵，他揮劍劈開一座泥山，斷麵處赫然露出朽爛的木頭芯！“益州上報營造忠烈屋三百間，耗資十五萬直百銖錢！然實際所用，多為朽木爛泥！所貪墨之巨款，儘化作此等泥丸入賬，欺瞞朝廷！”隨著泥塊碎裂，幾張被油布包裹的賬冊飄落在地。董允劍尖一挑，賬冊展開，墨跡清晰地勾勒出一條令人發指的貪腐鏈條：
郡守貪墨五萬直百銖錢，工曹督造侵吞三萬錢，縣丞分肥二萬錢，正勒索五千錢，最終落到傷兵手中的“安家費”，竟是幾枚輕飄飄、一捏即碎的泥丸錢！
“這便是爾等口中‘朝廷艱難’、‘錢糧困窘’的真相！”董允的劍鋒指向麵無人色的益州籍幾位官員，“是錢糧困窘，還是爾等的心肝，早已被銅臭泥汙塞滿？！”
就在滿殿嘩然，群情洶洶之際，一直沉默如山的劉禪動了。他緩緩起身，踏過滿地散落的泥丸、鏽錢和碎裂的算珠，一步步走向禦階最高處。每一步都踏在群臣的心坎上。他猛地解下腰間那枚象征著無上皇權的蟠龍玉佩，狠狠砸在禦案之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殿梁微顫！
“夠了！”帝王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爾等在這裡撥弄算珠、爭論錢糧時，可曾聽到那喉間銅錢的嗆咳聲？！可曾聞到那炭灰裡皮肉燒焦的糊味？！可曾看見那茅草繩斷裂時，老兵眼中最後一絲光亮的熄滅？！”他猛地展開一卷早已備好的丈餘素絹，早有侍者捧上飽蘸朱砂的禦筆。
劉禪執筆如握劍，筆鋒飽蘸著悲憤與決絕，在素白的絹帛上揮筆寫到：
柱一：血債血償錢糧製
“即日起，廢黜舊例！頒行《九等傷殘撫恤新例》！傷殘等級重勘，撫恤錢糧翻倍！一級傷殘者，歲賜五千直百銖錢！斷腿如張勇者，定為二級，歲賜四千直百銖錢！另，特鑄‘安養錢’——形製同直百銖，錢背增鑄陽文‘榮’字！由少府監專爐督造，工部、禦史台、傷兵代表三方驗核！凡敢克扣、貪墨、以次充好者，查實後，熔其所貪之錢為銅汁——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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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二：新錢破蠹監察法
“禦史台增設‘榮軍巡按使’十員！賜‘鑿錢錐’特製精鋼短錐，錐身銘文‘破蠹’）！持朕龍骨劍代天巡狩信物）！分巡天下州郡！專司監察傷殘錢糧發放、忠烈屋營造！凡查實貪墨安養錢者，不論品階勳爵，巡按使有權以‘鑿錢錐’刺穿其掌心，懸於市集牌樓示眾三日！三日後，若未斃命，再交有司依律嚴懲！”
柱三：殘軀鑄金授業令
“於成都皇城西苑設‘大漢榮軍講武堂’，列國學之中！於漢中、江州、永安等要衝設‘屯田教習所’、‘城防技藝傳習所’！凡傷殘將士，身殘誌堅，通曉戰陣、農事、營造、器械等諸般技藝者，經考校合格，授‘榮業師’銜！頒赤金印信，位同縣令！月俸六百直百銖錢！所授門徒，優者可承其業，亦可入行伍、工坊、官田效力！”
柱四：萬世錢香英烈祠
“於太廟之側，敕建‘大漢英烈祠’！歲末冬至，朕親奉三牲，焚第一炷香！祠內專設‘榮軍閣’，陳列傷殘將士所創之農具、兵械、圖冊、乃至如李三所歌之《隴西破陣曲》譜！凡入閣陳列之物，皆將其形製、功用、創製者姓名事跡，鑄成錢紋淺浮雕），銘刻於青銅巨碑之上！千秋萬代，永饗香火！”
朱筆最後一捺，力透絹背，如長劍劈開混沌，淋漓的朱砂幾乎浸透案幾！劉禪擲筆於地，紫檀禦筆應聲而斷！
“傳旨少府！熔未央宮前殿銅鶴三尊！鑄首期五十萬枚‘榮’字安養錢！即日起，鹽稅每引二百斤）加征十直百銖錢——此錢，名為‘安養捐’！給朕刻在鹽引上！讓天下人都看看！”他目光如電，掃視階下戰栗的群臣，“這錢是燙的！是萬千傷殘將士的血肉熔鑄的！今日，朕以這安養錢為碑，立下這安養四柱！他日，這江山社稷，必以萬千將士的熱血忠誠——為朕鑄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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