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聲剛過,蘇州城的天邊還蒙著一層薄霧。我穿衣起身,站在後院的青石板上,望著東邊天際漸染的霞光。磚縫間的青苔泛著露水,牆角那叢紫茉莉在晨靄中半開半闔。空氣裡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檀香——這是李冶慣用的熏香,此刻卻讓我的心跳愈發急促。
三天前那本《乙未雜記》上的預言,此刻正在衣袖中發燙。三天前的子夜,這本看似普通的線裝書突然在案幾上無風自動,翻開的扉頁上緩緩浮現出一行墨跡:乙未年七月十五,蘇州有變,李生當往虎丘。
短短的一行字仿佛活物般在紙上遊走,而昨夜我分明用鎮紙壓著書卷,今晨卻發現它又翻到了這一頁。冥冥中好像是在告訴我,不可不去。
墨色如新,仿佛剛剛寫就。我伸手觸摸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書頁上竟滲出細密的血珠,轉眼又消失不見。這詭異的一幕讓我徹夜難眠。
這不是普通的書...我喃喃自語,指腹摩挲著書脊上那條暗紅的絲繩。這條絲繩的係法很特彆,打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繩結,像是某種古老的封印。
晨霧漸散,院中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李兄,起這麼早?朱放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他揉著眼睛從西廂房出來,中衣半敞,露出瘦削的胸膛,發髻鬆垮垮垂在腦後。踢踏著露趾麻鞋走近,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昨夜定是去了平康坊喝花酒。幾縷黑發垂在額前,更添幾分浪蕩氣質。今天不是歇業嗎?聽說雲岩寺有盂蘭盆會,我還想著睡到日上三竿呢。
我下意識將書卷往袖中藏了藏。蕭瑟的晨風掠過庭院,卷起井台邊幾片枯葉,驚動了簷下燕巢裡的雛鳥,發出細碎的啾鳴。望著朱放惺忪的睡眼,那句要去虎丘在喉間滾了幾滾,終究化作輕飄飄的應答:朱兄,嗯…,今日我打算去虎丘走走。
同去同去!朱放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巧了!我正要去虎丘拜訪白雲觀主。他湊近低語,帶著宿醉的酒氣:聽說觀裡新來了幾位女冠,琴藝超絕,特彆是那位叫妙音的...看我不動聲色,又接著說:“當然、見過那位妙音姑娘也要去雲岩寺走一遭。”
我眉頭微皺。朱放雖是我在這個時代的親朋知己,但生性放浪,紈絝不羈。帶他去…若讓他知道書中預言,怕是要鬨得滿城風雨。更讓我在意的是,書中明確要我,這絕非巧合。
我按住他沾著胭脂香的衣袖:那個...朱兄,我…我今日打算獨自散心。話一出口就暗叫不妙,有些太直白了。果然見他嘴角耷拉下來,活像被搶了蹴鞠的孩童。
怎麼,嫌我礙事?朱放抱著胳膊倚在廊柱上,震得簷角銅鈴又一陣亂響,上回在太湖碼頭,若不是我眼疾手快,那箱洞庭橘早滾進運河喂魚了。還有昨日,你兩眼含淚……
不是這個意思,朱兄聽我說。我急中生智打斷他的絮叨,你不是說要幫我去打聽李秀才戶帖的事嗎?這話倒非虛言,昨日確實聽他和趙掌櫃提過要往城外李秀才住地走一遭。
庭院東角的梧桐樹上,知了突然扯著嗓子嘶鳴起來,驚飛了那隻在井沿飲水的麻雀。我無奈的看著一臉怨氣的朱放。著實有些可愛,也許這就是真性情吧!
朱放猛地一拍前額,震得發髻徹底散開,幾縷亂發滑稽地翹在額前:瞧我這記性!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差點忘了!李秀才那邊才是正經要辦的事。突然又露出狡黠的笑容:不過虎丘路遠,你獨自去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朱兄放心,我來蘇州城已有些時日……”
“說的也是,念蘭軒掌櫃的,在這蘇州城也算小有名氣。不過…李兄真的不考慮去一趟白雲觀?”朱放打斷我的話並用他那雙賊兮兮的眼睛看著我。
正經不過三句話,這是我與李冶共同給朱放的評價,我無奈的甩給他一個白眼,正要說話。朱放賊眉鼠眼的對我訕訕一笑,“我懂。”
隨後轉身朝院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喊道“等我片刻!我讓隔壁的翠娘準備些你最愛的桂花糕!再向趙掌櫃借匹好馬,正好與他約個時間。”
我正想推辭,朱放已經出了院門,望著他的背影,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能得朱放這樣一個朋友這大唐朝也不算白來一遭。袖中的書突然變得滾燙,好像是在警告我不要帶朱放同去,或者預示著什麼更大的危險?
卯時三刻,我騎朱放借來的棗紅馬出了閶門。城門剛開,運菜的老農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竹筐裡新摘的蓮蓬還凝著露珠。穿赭色短褐的腳夫們蹲在茶肆前就著炊餅喝粗茶,蒸籠騰起的熱氣混著吳儂軟語的晨談,將七月的暑氣烘得更濃。
往西北行出二裡,官道漸漸冷清。道旁桑田綿延如綠海,戴竹笠的農婦挎著藤籃穿行其間,驚起幾隻白頸鴉。棗紅馬打了個響鼻,我抹了把頸後的汗,粗麻衣料摩擦著曬紅的皮膚隱隱作痛。到底是江南的七月,日頭剛爬上樹梢,蟬鳴已織成密網罩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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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虎丘還有一裡多地,道旁忽現一座蘆棚茶攤。竹竿挑著的酒旗在熱風中蔫蔫垂著,隱約可見陸羽之風四個褪了色的墨字。拴馬樁旁的老柳樹上,蟬蛻空殼在風中輕晃,像一串褪色的鈴鐺。
突然感覺這四個字如此親切。此行吉凶未卜,到是越來越思念遠方的朋友。在這裡整理整理思緒也好。公子,要茶否?
路旁茶攤老者的詢問打斷了我。他佝僂著背,臉上皺紋如刀刻,腳步卻異常穩健。我跳下馬,找了張桌子。老者提著陶壺迎上來,粗瓷碗在木桌上磕出清脆聲響,今年的明前碧螺春,井水湃過的。斟茶時滴水不漏。
今日去虎丘的人真不少。老者眯眼望向官道,那裡確實絡繹不絕地有人經過,都是去參加雲岩寺的法會吧?
老丈奇怪地瞥我一眼:雲岩寺年年今日辦水陸道場,連無錫、常熟的善信都趕早來上頭香。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官道,一隊戴柳條冠的老嫗正蹣跚而行,竹籃裡的紙元寶金燦燦晃人眼,您瞧這些婆婆,天沒亮就從婁門出發了。
我心中一動:老丈可知這法會有何特彆?
老者壓低聲音,神秘地眨眨眼:聽說今年要超度一批枉死的將士…,安西都護府送來的骨灰。他左右看了看,聲音更低了:戌時還有放焰口的儀式,能看到陰兵過境呢!
老丈聲情並茂的與我講著,而我的心緒卻飛進了“乙未雜記”裡。安西都護府,那不正是安祿山管轄的邊鎮?書裡曾有大段篇幅的文字描述在天寶年間安祿山經常謊報軍情,虛報戰功。這些所謂的枉死將士,恐怕又是他欺瞞朝廷的手段之一。
看著老丈神秘卻認真的表情我也來了興致:“您說的這些是真事兒還是神話故事?”
老丈突然訕笑:“這世間真真假假,公子又何必掛在心上。我就這麼一說,您就這麼一聽,閒著也是閒著不是。”
“我還以為真能看到陰兵過境呢!那到不虛此行。”
“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天下之大豈是我等平民百姓可以參透的?公子您說是也不是?”老丈平靜的衝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