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正用小銀匙輕輕撥弄著茶盞裡的嫩芽,聞言抬起那雙仿佛蘊藏著千年冰雪的金眸,眼底帶著一絲被打擾後的慵懶好奇:“哦?何事能讓我的夫君如此鄭重?莫非是姚師傅新釀的‘蘭香’又被人半路劫了去?”她唇角微彎,調侃的意味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將那夜夢境中貞惠公主如何如鬼魅般出現,如何將冰冷刺骨的血鷹令塞入我掌心,王三如何認出這契丹王庭秘令,以及那三處足以置安慶緒於死地的致命死穴——寒山寺後山的軍械秘庫、蘇州驛館東跨院的密信紫檀匣、還有他那令人瞠目結舌的“貪戀床笫之症”……一樁樁,一件件,儘可能詳實地描述出來。
說到血鷹令上那滴血的鷹爪人頭圖騰時,我甚至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手掌,仿佛那枚帶著煞氣的骨符還烙在皮膚上。
廳內隻剩下我略顯急促的聲音,空氣仿佛凝滯了。李冶臉上的慵懶笑意早已消失無蹤,那雙金眸隨著我的敘述,漸漸凝起銳利如實質的寒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
當我說到貞惠公主那句冰冷刺骨的“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以及王三最後那聲石破天驚的質問時,李冶擱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最後一個字落下,廳內陷入一片奇異的死寂。陽光依舊明媚,臘梅的幽香依舊浮動,但我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悄然彌漫。
李冶沉默著,她端起自己那杯已經半涼的茶,送到唇邊,卻沒有喝,隻是用杯沿輕輕碰了碰下唇,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品味這離奇故事背後的意味。
金眸中的冰寒銳利並未因這故事的終結而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洞悉世情的深邃。
片刻後,她終於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再次輕碰,發出清脆的“叮”聲。她抬起頭,那冰雪雕琢般的臉上,唇角竟一點點向上彎起,起初是一個極淺的弧度,接著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迅速擴大,最終化為一陣抑製不住的清脆笑聲。
“噗嗤…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肩膀微微聳動,方才那沉凝如淵的氣氛瞬間被這笑聲擊得粉碎,那雙金眸彎成了月牙,裡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李公子啊李公子!”她伸出一根纖細白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我,指尖仿佛還帶著未散的笑意,“你這夢做得…當真是驚心動魄,環環相扣,比那長安西市勾欄瓦舍裡最好的說書先生還精彩三分!”
她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小幾,那雙含著笑意的金眸緊盯著我,帶著促狹的光芒:“那麼,敢問李公子,你夢裡那位貞惠公主塞給你的、能號令契丹死士、見令如王親臨的‘血鷹令’呢?”
她攤開自己空無一物的白皙手掌,在我麵前晃了晃,“莫不是…被窗外路過的狸奴叼了去當磨爪的玩意兒?還是說,被你昨夜就著‘蘭香’一並吞下肚了?”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調侃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臉上頓時一陣發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這個…咳,夢中之物,自然醒來便沒了蹤影。”心裡那點因夢境過於真實而生的疑懼,被她這毫不留情的一通笑給衝淡了不少,隻剩下些許尷尬在心頭盤旋。
李冶收了笑,但眉梢眼角的揶揄仍未褪儘,她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才悠悠道:“貞惠公主的名號,安慶緒未婚妻的身份,這倒非虛妄。那日我們在福鶴樓吃酒,隔壁雅間不就有兩個喝高了的幽州行商,大著舌頭議論過此事麼?說什麼渤海國主為求自保,攀附安祿山,將最寵愛的貞惠公主許給了他那跋扈的二兒子…你當時還皺眉嫌他們聒噪來著。”
她頓了頓,目光帶著看透一切的了然,“至於其他……什麼血鷹令、死穴、契丹王子孫衛的……怕是你這腦子裡不知何時塞進去的雜聞軼事,趁著夜深人靜,混著對安慶緒那廝的厭惡,一股腦兒編排出這麼一出大戲罷了。夢境終究是夢境,當不得真。”
她的話條理分明,合情合理,像一陣清風,試圖吹散我心頭那片由離奇夢境堆積起來的迷霧。然而,王三那聲低沉的“血鷹衛”和夢中他手握短刀、死死盯著骨符的警覺眼神,卻頑固地在迷霧深處閃爍著,不肯輕易散去。
“話雖如此…”我沉吟著,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幾麵上劃動,“王三他…認得那血鷹令。夢裡說得那般篤定…他父親曾是血鷹衛…”
李冶的金眸微微一凝,隨即又化開一絲無奈:“一個夢裡的言語,如何作得準?你若實在放心不下,不如現在就把王三喚來問問。正好,念蘭軒分號那邊還有些采買的單子要他過目。”她說著,揚聲喚道:“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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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很快傳來細碎輕快的腳步聲,春桃那張帶著幾分稚氣卻透著精明的圓臉出現在門邊:“夫人,老爺,有何吩咐?”
“去前頭鋪麵把王掌櫃叫來,就說老爺有事問他,順便把新到的湖州山泉采購單子也帶過來。”李冶吩咐道。
“是,夫人!”春桃脆生生應了,轉身腳步輕捷地去了。
等待的片刻,廳內又恢複了安靜。我端起微涼的茶喝了一口,試圖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悸動。李冶則重新拿起銀匙,專心致誌地撥弄著茶盞裡的葉子,仿佛剛才那場關於血腥秘令和致命死穴的談話從未發生。
不多時,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王三的身影出現在廳門口。他依舊穿著念蘭軒掌櫃慣常的靛藍色細布長衫,漿洗得乾乾淨淨,一絲不苟。頭發用布巾整齊束著,臉上帶著慣常的恭謹和一絲被喚來的詢問之色。他手裡還捏著一卷賬冊樣的紙張,想必就是那采購單子。
“東家,夫人。”王三在門檻外站定,躬身行禮,“不知喚小的前來有何吩咐?”
“進來坐吧,王三。”我指了指下首的一張圓凳,“沒什麼大事,就是隨便聊聊,順便看看那單子。”
王三依言走進來,在圓凳上虛坐了半邊屁股,腰背挺得筆直,雙手將那卷紙遞向李冶:“夫人,這是新擬的湖州山泉采買單,請過目。按公子之前吩咐,找的是源頭活水,水質清冽甘甜,最宜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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