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放撚著胡須,站在一片歌功頌德的喧囂中,眯著眼,望向春風茶樓的方向。功在千秋?利在當代?那是自然!本縣為官一任,不為百姓修橋鋪路謀福祉,難道是為自己謀私利不成?至於這路修好了誰家門口最熱鬨,那隻是……一點無心插柳的小巧合罷了!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真誠。
“讓開讓開!官府辦差!官道放線啦!都彆礙事!”一聲帶著濃重地方口音、中氣十足的吼聲恰在此時響起。
隻見簽押房側門湧出七八個身材精壯、穿著縣衙皂衣公服、但細看之下衣袖褲腳都還沾著新泥草屑的漢子。
為首的是一個留著山羊胡、三角眼、顯得異常乾練的戶曹小吏。他手裡拎著一大卷纏得緊緊的草繩,繩頭上係著一塊沉甸甸的鐵尖錐。他身後幾個衙役則抬著一具簡陋但頗為巨大的木工墨鬥和長杆,以及幾根削尖了頭的木樁。
這幾人呼喝著,動作麻利地分開人群,毫無阻礙地朝著那條即將迎來天翻地覆改變的窄巷深處大步流星走去。腳步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官方氣勢。
夕陽的金輝映照著縣衙屋簷那古樸繁複的鴟吻和垂脊走獸。朱放站在台階之上,撚著胡須,看著那匆匆而去的放線隊伍,臉上的笑容如同打翻了的蜜罐。這民生福祉的大道,每一步都踏在他朱放規劃好的藍圖上。
暮色四合,初上的華燈點燃了烏程街頭巷尾的點點星火。
河麵上歸舟的漁火與岸上人家點起的燈火交相輝映,將流淌了千年的烏程運河染上了一層流淌的暖金色。晚風帶來濕潤的涼意,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魚腥味、水汽味,以及城市喧囂漸漸平息的餘韻。
城北的方向,新盤下的糧棧舊址處,一片燈火通明。遠遠地,還能隱約聽見姚師傅那特有的、洪亮中帶著沙啞的大嗓門在夜風中回蕩,伴隨著幾聲重物落地和民夫們粗重的號子聲。顯然,這位急性子的酒坊大師傅,已經帶著臨時召集起來的幾號人手,點著火把,迫不及待地開始清理場地、規劃地基了。那熱火朝天的乾勁,如同新酒的酒糟提前開始了蒸騰。
城中,“春風茶樓”後巷那片狹窄的空間裡,此刻同樣亮著幾束明晃晃的火把。戶曹小吏那尖利的聲音在狹長的巷子裡清晰地回蕩著,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準確:“從春風樓後牆根起量——一丈——!定樁!”
“梆!”伴隨著清脆的木錘敲擊樁頭的聲響,一根削尖了頭、代表著界線和未來的木樁被牢牢地楔入地麵。
“兩丈五尺!再定!”
“梆!”又一根木樁應聲釘下,濺起幾點塵土。
更遠處,傳來低沉的民夫應答聲和墨線彈在牆麵的“嗡噗”聲。丈量、放線、打樁……這代表官家意誌的行列,如同無形的犁鏵,勢不可擋地犁過這片原本沉寂的舊巷,為那即將拓寬的所謂“官道”和那個注定要與繁華喧囂相接的新“念蘭軒”茶樓,標定了嶄新的邊界。
空氣中,仿佛已經有絲絲縷縷的、尚未誕生卻已洶湧澎湃的氣味在醞釀發酵。一種是穀倉開閘般、帶著穀物發酵醞釀後即將磅礴噴發的醇厚酒香之氣——它代表著最原始直接的人間煙火欲望。
另一種則更為縹緲悠遠,如同山間雲霧初散,帶著草木清氣與書卷墨味沉澱融合的茶煙之氣——它蘊藏著文人心頭的幽遠寄托與市井生活的精致一隅。
而此刻,一股名為“官道”的清冽而粗暴的開路之息,正將這氣味迥異的兩處勾連貫通。那是新翻開的泥土的腥氣,是木樁釘下飛濺的塵末味,是朱砂官印特有的刺鼻印泥味,更是朱放“心係蒼生”背後那一點點難以言說、卻又呼之欲出的銅板氣味。
這三股氣息,如同江南水鄉氤氳水汽中無聲彙流的溪澗,在烏程城初上的華燈之下交織盤繞。
酒香厚重如地脈,茶煙縹緲若天光,官道奔流似通衢。
它們此刻尚且無形,卻在規劃好的圖紙和釘下的木樁之間,在燈火通明的倉房與新彈的墨線之上,悄然而堅決地融合、彌漫、延伸開去,無聲地嵌入這座江南小城未來的骨血之中,隻待明朝日出,便要催生出一場新的喧囂與生機。
運河的水,靜默無聲地流過,倒映著兩岸燈火與天上星月,也仿佛倒映著即將在烏程地麵上交織升騰的萬種氣息。
幾日後的浣花彆業的正廳裡,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木格窗斜斜鋪進來,將細小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在光柱裡懶洋洋地浮沉。
我和李冶隔著一張光潔如鏡的紫檀小幾對坐,幾上兩盞清茶氤氳著嫋嫋白氣,碧綠的茶湯裡,嫩芽舒展沉浮,散發出雨後春山般的清冽氣息。
我端起茶盞,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目光卻有些失焦,越過李冶肩頭那盆開得正盛的素心臘梅,飄向了更遠也更混亂的地方。
王三方才從廳外廊下匆匆走過的身影,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扯動了我腦子裡某個被刻意壓下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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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光怪陸離、帶著血腥與契丹寒氣的夢境,瞬間無比清晰地翻湧上來,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尖。
“季蘭,”我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相碰,發出“叮”一聲輕響,打破了一室靜謐,“有件事…頗為離奇,縈繞心頭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