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東風卷著細塵撲進長安明德門時,車轅終於碾過了最後一塊驛道上的青石板。那熟悉而沉重的隆隆聲,以及耳邊驟然升騰起來的市井喧囂——小販拖長了調子的吆喝,馬蹄踏在硬地上的清脆踢踏,婦人抱著孩子與鄰人隔街笑語的喧聲,全數如同煮沸的開水般一股腦灌進耳蝸,燙得我微微眯起了眼。
空氣裡不再是驛道上單一的塵土和草木氣息,而是混合了蒸餅的麥香、烤胡餅的芝麻焦香,不知誰家剛煮好的羊肉羹膻鮮撲鼻,更遠處香料鋪子傳來陣陣厚重綿長的沉香與檀香氣味,糾纏著牲口經過時留下的溫熱膻味。這就是長安,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的長安。
“終於到家了!”我身旁的李冶幾乎在同時長長籲出一口氣。那口氣噴在我的耳廓上,帶著長途奔波後熟悉的、微微倦怠的濕熱。她整個人如釋重負般向車廂內華麗的錦墊滑去,像卸下重擔的慵懶貓兒。
連日來的疲憊從她緊繃的肩頸處絲絲抽離,連發絲都似乎隨之柔軟了幾分。兜帽邊緣那圈雪白雪白的狐裘隨著她籲氣的動作輕輕掃過我的側頸,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柔軟癢意。她微微側身,探向被我撩開的厚重簾幕一角。
窗外,高聳的城碟在春日下投下深沉的影子,朱雀大街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兩側商鋪酒肆的旗招在風中搖曳,貨棧堆滿各色新奇貨物……她雪白的下巴向上微揚,喉嚨裡發出一聲滿足至極的低低喟歎,像一隻擱淺許久終於嗅到濕潤熟悉海風的鷗鳥,每一根翎羽都洋溢著歸巢的鬆弛與渴望。
車廂裡彌漫著“家”的溫暖氣息。銅手爐內的銀炭安穩溫和,紅紅火苗不再跳躍,散發出恒定而讓人心安的暖。溫熱的沉水香氣從精巧的博山爐中絲絲縷縷逸散,和簾外鑽進來的長安特有的蓬勃鮮活氣息混在一處,連杜若的麵容也興奮了幾分,唇角抿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真正放鬆的笑。
而在角落陰影裡,另一個身影卻顯得格外安靜——烏程帶來的女賬房春桃。她一直抱著那個沉甸甸的靛藍色粗布包袱裡麵是她片刻不離身的算盤和毛筆),即使在最顛簸的路段,這包袱也緊貼在懷裡,如同她的護身符。
此刻她垂著眼,緊抿著沒什麼血色的唇,呆呆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又逐漸陌生的街景,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身體像新拉開的弓弦般緊繃著,透著一股初入陌生繁華之地特有的緊張與不安,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龐大的都城吞沒。
厚重的錦繡門簾忽地被一隻纖纖素手從內猛然掀起一角,明亮得有些刺目的天光刹那間湧入,仿佛無數跳躍的金粉鋪灑進來,把車廂內鍍得亮堂堂。這光影聚焦的主角李冶被光亮簇擁,細碎光芒在她璀璨的金色瞳孔裡流轉跳躍,折射出驚人的華彩。
“夫君快看!朱雀大街!”她興奮地低呼,半個窈窕的身子已經探向窗外,那件名貴的銀狐裘鬥篷順著圓潤的肩頭悄然滑落,露出一抹清新淡雅的杏紅襦裙肩袖。她伸手指著遠處,在無數層疊屋簷之後隱約露出氣勢恢宏宮殿群的一角鴟尾,聲音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發顫,“這一路顛得……骨頭都要散成幾百塊了!總算……總算能踏踏實實躺回咱們自己的床了!”她猛地側過頭望向我,咧嘴一笑,露出細白整齊如珍珠般的貝齒,那笑容如同揉碎了整個初春最明媚、最暖融的日光,璀璨耀眼,卻又帶著長途跋涉後毫不掩飾的、軟綿綿的倦懶。她的金眸狡黠地眨了眨,“晚上可不許鬨我,姐姐我非得睡它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可!”
車輪碾過朱雀大街旁熟悉的輔道,車軸摩擦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輕響。那熟悉的朱漆大門越來越近,門楣厚重,門前那對鎮守府邸、姿態張揚、須爪畢現的狻猊石獸正昂首挺胸,無言訴說著歸家的訊息。
車輪的咕嚕聲尚未完全停歇,兩扇厚重的府門便在門軸的低沉“吱呀”聲中豁然洞開,迎接疲憊主人的歸來。
一團鮮亮活潑的身影如同春日裡最活潑的雀鳥,率先從肅穆的影壁後衝了出來——那是我府上的貼身丫鬟春桃。她臉蛋紅撲撲的,像是被三月暖陽炙烤過的蘋果,眼角眉梢都用力向上飛挑著,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大大笑容,連裙角都在奔跑中飛揚起來,帶起一陣小旋風。
緊接著,夏荷、秋菊、冬梅幾個丫鬟,連同阿東、阿甲、阿乙、阿丙幾個粗實家丁也笑逐顏開地湧了上來,一時間李府門前笑語喧闐,熱鬨非凡。
“恭迎老爺夫人回府!杜若娘子一路辛苦!”長安春桃的聲音清亮亮地穿透了所有嘈雜,帶著飽滿紮實的喜氣。她人已衝到車轅旁,動作熟練地放好腳凳,仰著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珠子飛快而仔細地在我們三人身上溜了一圈,確認我們全都完好無損、連根頭發絲都沒少之後,那笑容更是燦爛得能照亮門前的石獅子。
我和杜若率先下車。杜若下車後,轉身去攙扶李冶。李冶被杜若扶著,踏著腳凳緩緩下車。她身姿依舊帶著幾分長途舟車的軟綿無力,步履間少了往日的輕靈。長安春桃立刻迎上前,伸手想要扶住她另一側胳膊,臉上洋溢著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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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春桃!”李冶站穩腳跟,稍稍緩過一口氣,那雙金眸在自家丫鬟身上飛快一掃,習慣性地隨口一喚,聲音帶著點歸家的慵懶隨意,隻是想讓她搭把手。
幾乎是同一刹那!
兩個截然不同的嗓音,清晰無比地響了起來:
“哎!夫人在!”長安春桃脆生生、帶著長安口音的回應幾乎是瞬間炸響,充滿了活力與親近。她臉上笑容未褪,一隻手下意識地已經伸了出去。
而同時,就在李冶和杜若剛剛讓開的車廂門口,那個抱著沉甸甸包袱、正小心翼翼、幾乎想把自己縮進車轅陰影裡最後下車的女賬房春桃,聽見自己名字的瞬間,如同被驚到的兔子,幾乎是本能地、又小又快地應了一聲:“……在!”
這個應聲雖然微弱、還帶著濃重的吳語尾音短促的上揚音),甚至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的含糊,但在剛剛響起的清脆女音餘韻裡,顯得異常清晰!
兩個“在”字,一個高昂嘹亮如枝頭鳴雀,一個細弱拘謹似草間蟲鳴,交疊在一起,瞬間產生了詭異的回響!
場麵一下子變得極其詭異。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麼一瞬。
剛站穩的李冶也愣住了,那雙金眸倏地睜大了幾分,疑惑地循著那個微弱聲音的來源望去。長安春桃的笑容也僵在臉上,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猛地扭頭看向車廂門口,臉上寫滿了巨大的問號:“咦?誰在應?”
杜若攙著李冶的手明顯頓了一下。
門口簇擁著的夏荷、冬梅、阿甲阿乙們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車廂門口那個同樣僵在當場的模糊身影——正是我們剛從烏程帶回來的女賬房春桃。
她顯然也被自己剛才那聲本能應答給嚇傻了,一張臉瞬間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慘白如紙。她一隻手還扶著車廂門框維持著準備下車的姿勢,另一隻手死死攥著自己的包袱帶子,指關節繃得發青,低垂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巨大的尷尬和恐慌讓她身體微微發抖,幾乎要把臉藏進包袱裡。
更令人瞠目的是,直到此刻,當她和長安春桃終於因為這一聲呼喚而在眾人視線焦點下麵對麵——儘管還隔著幾步距離和一眾呆滯的圍觀者——兩張臉某些角度上的微妙相似,那相似的眉眼輪廓和臉型,在這戲劇性的同聲應答背景下,被無限放大了!
空氣安靜得隻剩下風吹過門環的叮當聲和遠處市井的隱約喧囂。
“呃…這…這這……”長安春桃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圓的“o”字,震驚的視線在門口那位同樣叫做春桃、穿著一模一樣丫鬟服、甚至長相隱約有點“撞臉”、此刻窘迫得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姑娘身上,死死地來回掃射了好幾遍,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夫人和我,喉嚨裡擠出一串不成調的音節。
“夫…夫人……她……她怎麼也叫……”她終於找回了聲音,卻卡殼了,手指有點顫抖地指著女賬房春桃,圓圓的小臉上是貨真價實的震驚和巨大的茫然。這份茫然甚至讓她忘了收回還伸著的手。
李冶顯然是第一個徹底反應過來的。她那雙漂亮的眉毛先是訝異地向上高高挑起,瞬間明白了這場混亂的源頭。
接著,她那對璀璨的金眸深處,先是閃過一絲“這就是我之前安排的巧事”,隨即迅速被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原來如此”的興奮和惡作劇得逞般的光芒占據!那光芒亮得驚人,嘴角也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上咧開。
“噗嗤——哈哈哈哈!”李冶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用手掩住嘴巴,爆發出清脆爽朗的大笑,身體笑得前仰後合,肩膀都在聳動。她完全沒有了大家閨秀的矜持,隻剩下發現巨大趣味的歡暢淋漓。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呀!”她一邊笑一邊指著兩個都僵在原地的春桃,特彆是那個窘迫得快站不住的女賬房春桃,“我說呢!原來是本夫人這隨口一嗓子,竟點了個雙黃彩頭啊!一個是我從小到大的貼心小棉襖,一個是咱們李府的活潑可愛小寶貝!你們兩個撞名字撞的可真真是時候!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她銀鈴般的笑聲瞬間驅散了門口的詭異寂靜。杜若也忍不住莞爾,輕輕搖頭。管家阿東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門口的丫鬟家丁們也跟著夫人笑了出來,氣氛瞬間由尷尬轉為歡騰。
李冶好不容易收住一些笑聲,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花,踩著歡快的步子,徑直穿過人群門口眾人都下意識地讓開了),直接來到那車廂門口還處於巨大窘迫、臉白得像紙、幾乎想把自己縮成團子的女賬房春桃麵前。眾目睽睽之下,李冶伸出兩根纖纖玉指,輕輕碰了碰她緊攥著包袱帶子的手背,示意她放鬆。
“莫怕莫怕,”李冶的聲音帶著笑,卻異常溫和,充滿了安撫的力量,“看看,都嚇得快成雪團子了!”她目光落在女賬房春桃肩上那個辨識度極高的靛藍算盤布包上,眼底的笑意更深,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然後,她直起身,轉向大家,目光環視一圈,清脆響亮地說道:
“這下好了!這烏龍事兒倒是省了我介紹的功夫!”她手一指正低著頭、臉還紅撲撲的女賬房春桃,“這位呢,是我和老爺打烏程老家專門請來的大先生!以後咱們念蘭軒茶肆還有彆的營生,但凡有算盤珠子要撥拉、賬簿子要理清楚,都找她!是咱們往後的大賬房!”
介紹完身份,李冶金眸靈巧地一轉,落到女賬房春桃臉上,臉上又揚起那抹狡黠促狹的笑容:“不過嘛……既然咱們府上已經有個春桃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名字在一處確實容易鬨笑話。”
她纖手向長安春桃的方向一揚:“喏,那一位,”她點了點長安春桃的方向,後者立刻挺直了腰板,“性子跳脫得跟初生的小馬駒似的,風風火火,管府裡上上下下的雜事人情最在行!”
接著,她的目光回轉,帶著欣賞看著女賬房春桃肩上的寶貝包袱,語聲輕快又篤定:“而你嘛,你這性子,”她頓了頓,帶著點心照不宣的調侃,“沉靜得倒像是溪水底下千年不動的老石頭,偏偏抱著這算盤就像抱著命根子似的……可不就是個天生的小算盤精嗎?嗯……我看以後啊,你就叫‘小算盤’了!這名字既是你吃飯的家夥,又合你的性子,也省得混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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