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東如同石像般站在門外,身上沾著夜露的微潮氣,眼神像鷹隼般掃過我的臉,似乎在我略顯疲憊的臉色和眼底細微的血絲上停頓了一瞬,又飛快移開,垂目恭敬道:“老爺,車馬已備好。嚴先生那邊……已在列隊等候。”
“嗯。”我從鼻腔裡應了一聲,大步邁出房門,腳步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沉穩有力,走向驛站外那片被馬蹄攪動、灰塵彌漫的空地。
晨曦初露,驛道旁枯黃的野草上凝結著清亮的露珠,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驛站門外,嚴莊那支鋼鐵洪流般的龐大隊伍已然整裝待發。他安坐在那輛最前方的堡壘馬車內,厚重的車簾低垂,隻偶爾因車馬的微微晃動掀起一角縫隙,泄露出裡麵深沉的玄色袍服邊緣。像一頭藏在巢穴深處、靜觀其變的凶獸,等待著獵物露出疲憊或不安的破綻。
而我和月娥、阿東,依舊隻有那兩輛略顯單薄的青布馬車相伴。
車輪碾過驛道堅硬的凍土,發出單調枯燥的聲響。煙塵再次彌漫開來,遮蔽了剛剛亮起的東方天空。
路還很長,陰謀如同這漫天黃塵,才剛剛開始彌漫。
車輪碾過最後一段官道,將十數日的風塵與疲憊深深烙入每一根骨骼的縫隙。當那麵仿佛浸染了無數邊塞血與火、字跡卻依舊猙獰張揚的“範陽”界碑撞入眼簾時,就連車內一直正襟危坐、時刻保持警惕的阿東,幾不可察地鬆了半口氣——不是放鬆,而是漫長煎熬暫告段落的生理反應。
他布滿粗繭的手指下意識地擦過腰間,那裡冰冷的飛鏢輪廓能給予他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月娥更是幾乎軟倒在我身側的軟墊上,小臉煞白,原本靈動的眼眸下泛著淡淡的青黑,這一路,她那雙據說能聽見螞蟻搬家的耳朵,怕是無時無刻不豎著,竭力從風聲、馬蹄聲、車輪聲中分辨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險雜音,心力耗損極大。
此刻,她強撐著替我捋平衣袍上並不存在的褶皺,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虛弱:“老爺,總算要到了。”
我嗯了一聲,撩開車窗厚重的棉簾。一股不同於長安香風軟塵的粗糲氣息撲麵而來,凜冽,乾燥,帶著曠野的土腥味和某種隱約的鐵鏽味。
視野所及,是一片開闊而略顯荒涼的平原,遠山如黛,勾勒出冷硬的線條。眼前的範陽城郭,遠比長安更加厚重、森嚴,城牆高聳,垛口如齒,巡城的士兵盔甲反射著北方特有的慘淡日光,遠遠望去,像一群群沉默而警惕的鋼鐵螞蟻。
我們的車隊——尤其是嚴莊那支堪稱移動裝甲部隊的儀仗——並未在城門口受到絲毫盤查。守衛的將領顯然早已得到命令,隻是沉默地行禮,隨即揮手放行。
沉重的城門在我們身後緩緩閉合,發出沉悶巨響,仿佛巨獸合攏了嘴巴,將我們徹底吞入腹中。
城內街道寬闊,行人卻不多,且大多步履匆匆,麵色沉凝。商鋪開業者寥寥,反倒是一隊隊頂盔貫甲的兵士巡邏的頻率高得令人咋舌。
整個城市彌漫著一種高度軍事化的緊繃感,與長安的繁華喧囂、軟玉溫香判若雲泥。這裡呼吸的,是鐵與血的味道。
嚴莊的車駕引著我們,並非前往驛館,而是直接駛向城中心一處巨大的宅邸。朱門高牆,戒備之森嚴,甚至遠超我在長安的李府。
門前早已黑壓壓站了一大群人,為首的竟是一個我絕未想到會親自出現的身影——安祿山!
這位手握三鎮重兵、體胖如山的範陽、平盧、河東節度使,竟然親自出迎到了府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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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他身穿一件絳紫色的圓領蟒袍,腰纏玉帶,但那玉帶幾乎快要勒不住他碩大無朋的肚子。滿臉的橫肉堆砌著看似爽朗熱情的笑容,小眼睛深陷在肥肉裡,精光閃爍,活脫脫一尊笑麵彌勒佛——如果彌勒佛的眼神能像鷹隼般銳利,並且渾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的話。
車駕停穩。嚴莊早已敏捷如狐地先一步下車,快步走到安祿山身側,低聲耳語了幾句。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因長途顛簸而泛起的惡心感和麵對這絕世凶人時本能的悸動,整了整衣冠主要是確認懷裡那卷明黃聖旨安然無恙),這才在阿東的攙扶下,緩步下車。月娥緊隨我身後,努力挺直腰板,但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泄露了她的緊張。
“哈哈哈——!”一聲洪鐘般的大笑震得人耳膜發癢,安祿山推開試圖攙扶他的親兵,竟主動迎上前幾步,龐大的身軀移動時帶著一股惡風,“這位想必就是名動長安、詩酒風流、更是俺老安朝思暮想的賢才李哲李大夫吧?哎呀呀!可把您給盼來了!一路辛苦!辛苦啦!”
他的熱情誇張得近乎戲劇化,一雙肥厚油膩的大手直接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仿佛不是迎接,而是擒拿。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鬱的麝香味、牛羊膻味以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於權勢巔峰者的霸道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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