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將手放入我掌心,借力站起,笑著搖頭:“朱大哥那性子,怕是恨不得讓整條街都知道他來了。”
我們攜手快步穿過庭院,剛到府門,就聽見朱放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正在指揮車夫:“輕點輕點!那兩壇子可是我的命根子!磕破了唯你是問!”
隻見門外停著兩輛風塵仆仆的馬車,拉車的馬兒噴著響鼻,顯然一路疾行。前麵一輛車的車簾“唰”地被掀開,率先跳下來的正是詩人朱放。
好家夥,近一年不見,他還是那副豪放不羈的模樣,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圓領袍,袍角還沾著幾點泥漬,頭發隨意用根布帶束著,幾縷發絲頑皮地垂在額前,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留下的疲憊,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兩盞小燈籠。
他一眼瞧見我們,立刻張開雙臂,像一隻發現蜜糖的大熊,朗聲大笑著迎上來:“哈哈哈!子遊!季蘭!想煞我也!可算是讓哥哥我趕到了!”
話音未落,一個結實的擁抱就把我箍住了,力道之大,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把在烏程縣搬磚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用力拍著我的後背,砰砰作響:“好小子!真有你的!不聲不響就在長安置下這麼大的家業了!這宅子,氣派!可惜啊可惜!”
他鬆開我,轉向李冶,擠眉弄眼,笑嘻嘻地拱手,“季蘭妹子,恭喜恭喜!你說你這朵名動江南的才女加美人花,怎麼就插在了……咳咳,總之,往後這小子若敢有半點欺負你,隻管飛鴿傳書給你朱大哥,我立馬從烏程殺過來,替你教訓他!保證打得他滿地找牙!”
李冶早已習慣他的調侃,聞言也不惱,隻是笑著還禮,打趣道:“你這張嘴啊,從烏程到長安,幾千裡路也沒磨平半分,什麼時候都忘不了耍貧。快彆在門口站著了,一路風塵,快進府歇歇腳,喝口熱茶。”
這時,後麵那輛馬車的車簾也被一隻略顯蒼白、指節分明的手輕輕掀開,陸羽慢吞吞地、帶著一種近乎學術研究般的謹慎姿態,踩著腳凳走了下來。
依舊是那副古板得可愛的書呆子模樣,一身漿洗得發白卻熨帖得一絲不苟的青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連根亂發都找不到,眉頭微微蹙著,仿佛還在回味旅途的顛簸帶給他的不適感。
與朱放的隨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懷裡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看起來就十分沉重、透著暗紫色光澤的紫檀木盒子,那架勢,不像捧著茶葉,倒像捧著傳國玉璽。
“陸兄!”我連忙上前,生怕他一個不適應摔了他的“寶貝”。
陸羽見到我,先是停下腳步,規規矩矩地作了個揖,動作標準得可以寫入禮儀教科書:“子遊兄,季蘭娘子,久違了。”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李冶那即便穿著寬鬆衣裙也已明顯隆起的小腹上,古板嚴肅的臉上,竟難得地擠出一絲堪稱溫和的笑意,雖然那笑意看起來有點像肌肉抽筋,但誠意十足,“恭喜二位,真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
“陸兄一路辛苦,快請進府歇息。”我笑著招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緊緊抱著的那個紫檀木盒子上,“陸兄,你這是……?”
陸羽聞言,立刻將盒子更加鄭重地往前遞了遞,語氣認真得像在宣布一項足以改變茶飲曆史的重大發現:“此乃今春顧渚山湖州茶園,海拔最高、雲霧最盛處所產的頭茬‘瑞草魁’。經我親自監督采摘、反複調試焙火溫度、曆時七日精心挑選,剔除瑕疵葉片,最終僅得此三斤極品。其形秀美,其色翠潤,衝泡後,茶湯清澈透亮,其味清冽甘醇,更有幽蘭之香暗蘊其中,持久不散,堪稱近年絕品。特此帶來,為子遊兄與季蘭娘子新婚之喜及弄璋之慶,聊表心意。”
好家夥,這一長串介紹,聽得我肅然起敬。我連忙雙手接過,這盒子入手沉甸甸、涼絲絲,怕是光這個紫檀木盒子就價值不菲,裡麵的茶葉更是無價之寶——茶聖陸羽親手監製、專程千裡迢迢送來的喜茶,這麵子,大到天上去了!“陸兄厚賜!此茶珍貴,意義非凡,子遊與季蘭感激不儘!定當細細品味!”
朱放在一旁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狀嚷嚷道:“看看!看看!鴻漸就是小氣吧啦的,跑這麼遠,就帶點樹葉子!忒不爽利!你看我的!”他說著,轉身一把掀開自己那輛馬車的簾子,好家夥,裡麵塞得滿滿登登,全是各種包裹、箱籠,“瞧瞧!這可是我搜刮……呃,是精心采購了三個月所得!都是咱們烏程、湖州一帶頂好的土特產!有上等的絲綢、新采的筍乾、地道的藕粉、還有給季蘭妹子補身子的阿膠!應有儘有!”
接著,他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車廂最裡麵抱出兩個碩大的、看起來就很有分量的酒壇。壇身古樸,壇口用紅泥密封得嚴嚴實實,泥封上還貼著方紅紙,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蘭香醉”三個大字。那筆跡狂放不羈,一看就不是姚師傅那種穩健的風格。
“重頭戲在這兒!”朱放把酒壇往身前一杵,得意洋洋地宣布,“這可是我死纏爛打,磨了姚師傅整整半個月,親自守著發酵、蒸餾,可以算是我‘監製’的‘喜酒’!埋在我家那棵老桂花樹下足有半年,就等著今天!專程帶來,與你們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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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兩壇透著朱放式豪邁氣息的“特製”蘭香醉,心裡不禁有點打鼓,以朱放這跳脫的性子,這酒裡該不會加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創意”吧?可彆是黑暗料理啊!但麵上可不能露怯,我立刻大笑,配合地露出驚喜的表情:“好!朱兄果然夠意思!這‘朱記特釀’的喜酒,今晚必須開壇,大家都要嘗個鮮!不醉不歸!”
“這才對嘛!”朱放滿意地一拍大腿。
我們正說笑著,準備將陸羽和朱放這兩位活寶迎進府內,門外街巷儘頭又傳來一陣喧嘩。隻見一襲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衣、手持九環錫杖的釋然和尚,正與一位青衫磊落、眉宇間帶著幾分清冷孤高之氣的文人並肩而來。
釋然和尚步履沉穩,麵帶憨厚笑容;那青衫文人則步履從容,雖風塵仆仆,卻自有一番氣度。兩人身後,還跟著幾個挑著看起來不輕的擔子的老實腳夫。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李大夫,季蘭娘子,彆來無恙乎!”釋然和尚聲若洪鐘,隔老遠就宣了聲佛號,笑容燦爛得仿佛能驅散長安上空的雲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