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板縫裡的紙灰還在指尖,陳三槐把它撚成一條細線,纏在破布鞋的腳趾上。這玩意兒不是燒出來的,是賬本自己掉的皮,帶著朱砂味和一股子鐵鏽似的腥氣。他盯著那行“七月半,蟲產卵,賬機崩”,沒再念第二遍,把紙灰搓成團,塞回香囊。
他得進去。
當鋪的門比昨夜更沉,銅環像是被什麼東西咬過,缺口處泛著青。他沒再用算盤腿刮門,而是從香囊裡掏出那截紙馬殘肢,用指甲在斷口處劃了三道,抹上一點從鼻腔摳出來的血絲——林守拙說過,紙紮物認主,靠的是“活人氣混死人氣”,血比香灰管用。
他把殘肢塞進鞋底,赤腳踩過門檻。
守衛的哭喪棒抬了抬,棒頭錯字版的往生咒閃了半句,又沉下去。那人哼了一聲:“新來的?今早賬房又燒了一車金磚,你要是扛得住煙嗆,就去庫房報到。”
陳三槐低頭,嗯了一聲。
庫房裡堆著紙紮燈籠、童男童女,還有幾排空架子,像是剛清過貨。他蹲在角落,假裝擺弄一個缺胳膊的紙人,耳朵卻豎著聽動靜。不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皮鞋踩在青磚上,一聲不響,像是踩在棉花上。
陸離來了。
判官沒穿官服,一身黑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苟,手裡拎著個公文包,像是剛從銀行下班。他站上高台,打開包,取出一塊金磚,往秤盤上一放。
“入庫黃金一錠,估值三百陰錢。”賬房先生提筆就記,墨跡剛落,賬本自動翻頁,像是有風在翻。
陳三槐盯著那塊金磚。它開始冒煙,不是燃燒的煙,是那種濕紙遇熱才有的白氣。金磚表麵起泡,像蠟一樣軟化,幾息之間,整塊化成紙灰,隨風飄散,一片都沒落地,全被牆角的通風口吸走了。
賬本沒動。
陸離麵不改色,判官筆在空中虛點兩下,賬本上的字自動加粗,像是剛蓋了章。
陳三槐的指甲蓋無意識磕在燈籠骨上,“哢”地裂了縫。他低頭看,灰燼有一片粘在他鞋尖,紋路歪歪扭扭,像火印。他認得——和父親舊賬本上“陽壽抵押”那頁的火印一模一樣。
他把那片灰撚下來,夾進香囊夾層。
天黑得早,當鋪關門時,鬼差提著燈籠巡了一遍庫房,確認沒人逗留。陳三槐藏在梁上,等腳步遠了,才順著房梁滑下來。他摸出燒焦的算盤腿,貼在地窖門的陰符上,輕輕一刮。
符紙“嗤”地冒煙,裂開一道縫。
他推門進去。
地窖比想象的深,空氣裡有股鐵鏽味,混著點狗騷氣。牆角堆著銀元寶,碼得整整齊齊,表麵光滑,像是剛鑄出來。他蹲下,伸手摸了一塊,指尖突然一滯——元寶邊緣有東西嵌在裡麵,黑乎乎的,像是骨頭。
他摳了一下。
是狗牙。
發黑的犬齒,根部還連著點牙齦組織,像是剛從嘴裡拔下來的。他再摸幾塊,每塊都嵌著,位置還不一樣,有的在正中,有的偏左,像是刻意塞進去的。
他把元寶放回去,耳朵貼地。
“咯吱咯吱。”
聲音從元寶堆裡傳出來,像是有東西在啃咬金屬。他屏住呼吸,聽得真切——不是一次性的咬合,是持續的、有節奏的咀嚼,像是牙齒在磨碎骨頭。
他後退半步,踩碎一片瓦。
聲響不大,但在地窖裡炸開似的。他立刻縮身,貼牆而立。外頭傳來腳步聲,巡邏鬼差的燈籠光從門縫掃進來。他沒動,直到光消失,才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布,把一塊帶狗牙的元寶裹住,塞進懷裡。
他爬出地窖,重新封好陰符,回到庫房角落,把元寶藏進紙人肚子裡。
第二天一早,陸離又來了。
這次他沒帶金磚,而是拎著判官筆,賬簿浮在身前,一頁頁翻動。他走到地窖門口,筆尖一點,賬簿自動投影出“入庫銀錠:三百六十七枚,純度九成,無異常”。
他一步步往裡走。
陳三槐躲在庫房通風口後,通陰眼半開,借著牆縫往裡看。陸離的筆尖掃過銀元寶堆,卻在離那堆狗牙元寶還有三步時,忽然拐了個彎,繞了過去。賬簿上的數字沒變,像是那堆元寶根本不存在。
陸離在牆角站定,判官筆在空中畫了個符,賬簿自動合上。
他轉身要走,袖口一滑,一粒朱砂掉出來,不偏不倚,落在元寶堆下的地縫裡。
陳三槐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