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的門縫裡滲出黑霧，碰到陳三槐的腳趾時，他聽見自己五歲那年偷看王寡婦洗澡被她追著打的哭聲。那聲音是從骨頭裡傳出來的，不是耳朵聽見的。
他沒縮腳。
左眼金光一閃，門環後浮現出三十七張泛黃的表格，像吊死鬼的舌頭在風裡晃。每張表都標著“陰德折舊率”，三十年打對折，六十年剩一成，九十年清零。父親的名字卡在第七張表的末尾，簽約時間正好是陳三槐出生那年。
“合著我落地就是報廢件。”他嘀咕著，把狗牙元寶往掌心又摁了半分。血順著指縫流到門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非真”符。門“吱呀”一聲開了，像是有人在裡麵咳了一聲。
林守拙蹲在門口，紙紮顯微鏡貼在臉上，鏡片是用王寡婦招魂幡的邊角料拚的。他剛想說話，一縷黑霧掃過鼻尖，整個人愣住三秒，然後茫然地問：“咱倆誰？”
“陳三槐。”他報完名，順手把一粒銅錢彈進對方衣領，“記住，你欠我三文錢，沒還清之前不準失憶。”
暗室比墳頭還冷。牆上擺滿金磚，可手指一碰就碎成灰，灰末像螞蟻似的往皮膚上爬。陳三槐甩了甩手，幾粒灰粘在道袍補丁上，竟自己扭成一行小字：“抵押品價值=陽世香火x陰德折舊率x冥婚匹配度”。
“好家夥，連婚都沒結，就開始算彩禮折舊了？”他冷笑，指甲蓋在桌角磕出一聲脆響，彈出一枚銅錢。銅錢飛到半空，按北鬥七星的殘陣排開，齊齊震了一下。
灰燼猛地一顫，所有自動生成的文字瞬間凝固。
林守拙湊近顯微鏡，鏡片裡每粒灰中都嵌著芝麻大的卵，外殼泛銀光，像微型棺材。“銀錠蟲卵。”他喃喃，“孵化一次，債務自動續簽三十年。”
“難怪當鋪不收活人，專收人心。”陳三槐盯著牆角一座紙紮祭壇，上麵供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他三歲時用蠟筆畫的，畫裡爹娘站兩邊，中間是他騎在紙驢上，頭頂還飄著一朵歪歪扭扭的雲。
畫紙的眼睛在流血。
他抬起左眼，一滴金淚落下去。畫麵扭曲，顯出當年簽約現場：父親跪在當鋪中央，右手按在契約上，左手卻被一根紅線纏住，線那頭連著一口紅漆棺材。陸離判官站在旁邊，筆尖一挑，把“家族畫像”四個字劃進擔保條款。
“以血脈畫像為載體，子孫香火為燃料。”陳三槐咬破舌尖，血滴在畫上，“我爹簽的不是合同，是冥婚協議。”
他撕下畫紙一角，點燃。
火光裡浮出三十個女人，穿當鋪賬房製服，手裡攥著契約，指甲塗得鮮紅。正是城南那批詐屍的女屍，當年被富商用陰陽合同騙了陽壽，死後又被綁進當鋪做免費會計。
“陳三槐。”為首的女屍開口，聲音像磁帶倒放，“你父之債，已轉嫁於你。依據《冥婚債務嫁接條例》第十三條，你須在三十日內完婚，否則香火斷絕，三代血脈共償。”
“條例？”他笑出聲，“你們墳頭燒的也是這種紙？”
女屍不答，齊刷刷舉起契約。末頁蓋著一枚私章，刻的是“陳氏太奶奶”。
陳三槐瞳孔一縮。
太奶奶三十年前失蹤，村裡傳她是跟戲班子跑了。原來她早被富商拉去當了冥婚中介，拿自家孫女的命換了一筆陰德貸款。
祭壇中央的火還沒滅，突然“當”地一聲，當鋪大鐘自響。
第一聲，女屍手中全家福多出一個嬰兒輪廓；第二聲，又添一個少年；第三聲，畫裡擠滿了穿校服、穿西裝、穿壽衣的陳家人，全是理論上可能繼承債務的後代理。
鐘聲每響一次，林守拙的紙紮顯微鏡就裂一道縫。
“這鐘吃記憶。”他哆嗦著，“響一次，少一段人生。”
陳三槐把狗牙元寶按進鐘身裂縫，血順著銅鏽流進去。鐘聲立刻變調，像卡帶的老錄音機，咯噔咯噔地跳。
“你撐不了多久。”林守拙盯著顯微鏡，“蟲卵開始孵化了，灰燼在重組契約。”
“那就讓它重組。”陳三槐鬆開手，任元寶卡在鐘縫裡，“但得按我的格式。”
他從懷裡掏出一疊滯銷冥鈔，是楊石頭上個月送的，印著“信用土地”銅牌紋。他一張張貼在女屍腳邊，鈔麵紋路與地上血線共振，竟把灰燼吸住，凝成一段新文字：
“債務清償優先級：香火＞金融＞血緣。”
女屍動作一滯。
為首的低頭看契約，朱砂印章正在褪色。
林守拙趁機從懷裡摸出個紙喇叭，喇叭口纏著一截磁帶。他按下播放鍵，王寡婦二十年前錄的求婚歌飄出來，跑調的山歌混著電流雜音，像墳頭蹦迪的前奏。
女屍集體僵住。
她們生前被富商騙婚，死後又被當鋪壓榨，唯一記得的溫情，就是王寡婦每月十五在亂葬崗放的這首歌。
鐘聲戛然而止。
陳三槐喘了口氣，抬頭看鐘內壁，借著左眼金光，隱約辨出半句話：“祖墳坐標即密鑰”。
他剛想細看，林守拙突然喊：“有人在看！”
顯微鏡反光裡，浮現出一張臉——城南富商，正盯著一台布滿符咒的銅鏡，手裡握著一把象牙手杖，輕輕一戳，鏡麵就泛起漣漪。
“他在養銀錠蟲。”林守拙聲音發抖，“那些卵，是從你家祖墳土裡篩出來的。”
陳三槐沒動。
他想起父親簽約那晚，富商曾送來一壇“安神酒”，說是為了感謝陳家祖墳風水好，保他生意興隆。現在想來，那酒裡泡的，怕是蟲卵母體。
他低頭看掌心，狗牙元寶還在鐘縫裡卡著，血順著銅鏽往下滴。每滴一滴，鐘身就震一下，像是有人在裡麵敲。
林守拙忽然指著祭壇：“畫！畫變了！”
全家福上的嬰兒輪廓，正在緩緩轉頭，臉朝向陳三槐。那張臉，三分像他，七分像陸離判官。
陳三槐伸手去撕。
畫紙突然繃緊，像活了一樣，猛地抽回祭壇中央。火苗竄高，映出一行新字：
“冥婚匹配度檢測中，目標對象：湯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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