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一滑,陳三槐沒摔。
他順勢壓膝,手掌撐地,道袍補丁蹭過石碑底座,發出沙沙聲。那塊剛立起來的碑還溫著,像剛出爐的燒餅,燙得他掌心發麻。他沒抬頭,也沒罵,隻是把最後一顆算盤珠從懷裡掏出來,咬在嘴裡,用牙齦碾了碾——珠子沾過血,也沾過灰,現在還帶著點碑縫裡蹭出的沙粒,硌牙。
他吐出珠子,擱在掌心。
七顆珠子排成一行,北鬥七星的形狀還在,但光弱了。昨晚炸得挺歡,今早就得還債。這行當,從來不做賒賬生意。
他低頭看賬簿。
新印的《陰陽銀行運營日誌》攤在地上,紙是特製的,防鬼火、抗陰潮,封麵還壓了層薄銅箔,寫著“首日結算無異常”。可翻到柳家贖回記錄那頁,墨字邊上洇出一圈黑,像是誰拿毛筆蘸了陳年血,輕輕點了一下。
玉鐲實物掛在賬簿夾層裡,綠得發暗,鐲身貼著一張黃符。符紙原本畫著“鎮”字,現在字跡模糊,邊緣卷曲,像是被什麼從裡頭咬過。
他右眼突然一熱。
淚水不受控地湧出來,順著顴骨滑下,滴在賬簿上。淚混著黑漬,轉眼凝成一小片圖案——八根線圍成圈,中間三具女屍疊著趴,頭朝外,腳衝內,像口鍋。
通陰眼自動翻了上去,視野裡浮出半頁殘經,字是豎排的,墨色帶血絲:
《陰陽婚配經·卷三》:凡冥婚締結,須以活氣養死契,若三年無嗣,怨歸聘方。
他“嘖”了一聲,用指甲蓋磕了磕算盤珠。
一珠彈出,不偏不倚,打在玉鐲符紙上。
“啪”一聲,符紙焦黑,裂成八瓣。黑血“嗤”地噴出來,三寸高,落回鐲麵,竟不沾,反而像活物般往鐲孔裡鑽。
他沒躲。
血沒濺他臉上,倒是從他右眼裡又淌出一滴淚,落得準,正好接住那滴黑血。兩滴液體在賬簿上滾成一團,越滾越大,最後停在八卦圖中心,不動了。
像在等他看。
他低頭,從鞋底摳下一點灰,抹在左眼上。灰是“劉”字的殘跡,昨夜踩碑時沾的,現在隻剩半撇。可就這麼點灰,往眼皮一按,通陰眼裡的殘經突然翻頁,多出一行小字:
“張氏員外,陽壽儘於癸卯年七月初九,冥婚聘約三十七紙,應女屍三十具,未圓房,怨氣不散。”
他把算盤收進袖子,站起身。
剛走兩步,老何頭從牆角竄出來,撞得他一個趔趄。老頭是當鋪守夜的,平日話少,今兒卻瞪著倆眼,嘴張著,發不出聲,手指直挺挺地戳向地窖門。
陳三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
地窖門關著,八道鎮魂符貼得嚴實,符紙泛黃,朱砂寫的“封”字還新鮮。可門縫底下,滲出一層薄霧,灰中帶粉,像新娘蓋頭被燒後的灰燼。
他想起昨夜石碑立起時,黑水退散的動靜。那時他以為是舊賬清了,現在看,更像是有人把債挪了個地方——從明賬,轉到了暗倉。
他咬破舌尖,把血抹在算盤框上。
算盤珠自己動了,七顆排成北鬥,最亮那顆直指地窖。他沒急著開門,反而蹲下,翻老何頭袖口。老頭抽了一下,沒掙,任他把袖子捋上去。
半張紙露出來,泛黃,邊角蓋著“張府”朱印,紙上列著聘禮:金鐲一對、銀鞋一雙、紅綢八匹、紙童兩對。落款日期是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