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上的五道指印還在發青,陳三槐沒去揉,也沒停下。他把那塊沾過洋文的補丁從鞋底摳出來,塞進道袍最裡層的夾縫——那裡本來縫著一張保命符,前年被驢啃了,就一直空著,現在正好用來藏點見不得光的證據。
祖宅的門歪在門框上,風吹不動,鬼推不倒,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裡麵頂住了。他沒敲門,直接抬腳踹在門縫下三寸,那是太爺爺當年埋槐木樁的位置。門“吱呀”一聲裂開條縫,一股陳年紙灰混著發黴算盤珠的味兒撲出來,熏得他右眼一酸,淚立馬往下掉。
他抬手抹了把,淚水在指尖發黑,像沾了墨。
井在堂屋後頭,原本蓋著石板,現在石板翻在一旁,井口黑得不反光,像一張閉著的嘴。他蹲下,把補丁貼在井沿。紙灰剛碰石頭,井壁就“簌簌”往下掉灰,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三十張臉,女的,嘴唇開合,無聲吐出兩個字:還債。
他沒動。
這種場麵見得多了。上回是城隍廟的香爐半夜念催繳通知,再上回是土地爺的夜壺半夜冒賬單。他從袖子裡摸出算盤,咬破食指,在井壁那三十張嘴中間劃了一道血線,正好連成《陰陽婚配經》的起筆符。
井水“嘩”地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塊青石板,中央刻著一個八字符咒,正緩緩轉動,像老式電表走字。
第八筆缺了一截,缺口形狀眼熟。他低頭看了眼自己道袍下擺——那塊拚出北鬥七星的補丁,右下角正好少一塊,紋路對得上。
他扯下補丁,往符咒上一貼。
“啪”一聲,符咒停了。
可那缺口紋絲沒動,補丁反倒焦了邊,像被火燎過。
他啐了口唾沫,從嘴裡掏出算盤珠,第七顆,含得久了,沾著血和口水。他往符咒中心一按,珠子“哢”裂開,露出裡麵一截槐木芯,焦黃,帶年輪,是他師父咽氣那天塞進他手裡的。
符咒又轉了一圈。
他後背猛地一燙,像是有人拿燒紅的判官筆在寫名字。
他知道那是什麼——生死契。
果然,右眼視野裡浮出幾個字:“陳三槐,陽壽抵三十冥婚債。”
他沒罵,也沒慌。
這種事,慌沒用。上回慌的是隔壁王寡婦,結果她家豆腐攤被陰差收了三年香火錢當滯納金。
他正要再壓顆珠子上去,井底突然“嗡”地一震。
功德沙漏從地底浮上來,沙子倒著流,漏速快得離譜。
下一秒,一隻手從沙裡伸出來,扒住井沿,接著是頭,花白頭發,戴藍牙耳機,嘴裡哼著京劇選段。
是太爺爺。
他爬出來,順手把智能機頂盒往符咒上一砸:“孫子!這契是你爹他爹簽的!”
機頂盒屏幕閃了閃,跳出個賬戶界麵,用戶名末尾帶個“劉”字。沙漏漏速忽然慢了半拍,又猛地加速。
陳三槐沒接話。他知道太爺爺一激動就亂改功德簿,上回把自家祖墳改成了“陳氏金融園區”,結果被地府稽查隊罰了三噸紙錢。
符咒又開始轉,第八筆的缺口裂得更大,井底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一聲,兩聲,第三聲時,整塊石板都在震。
他摸出紙人。
紙人還在肩頭,脖子斷了,血淚流乾了,可那半截桃符殘片還嵌在紙頸裡,紋路像老槐樹的年輪。
他把紙人按在符咒裂痕上。
紙人“嗤”地自燃,火是冷的,燒得無聲,符咒轉速慢了下來。
可生死契還在。
右眼視野裡,“陳三槐”三個字底下,又浮出一行小字:“陸離·代筆”。
他冷笑。
判官陸離,陰曹地府首席會計師,最愛在債務合同上玩“自動續期”條款。上回他給城南富商做陰陽貸款,合同到期沒還,結果富商全家半夜起來自動燒紙,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燒到功德賬戶透支。
他正想把槐木芯再往裡壓,井口突然多了個人影。
張黑子。
夜巡鬼差,反戴工作證,手裡提著哭喪棒,棒頭刻著錯彆字版往生咒,據說是因為當年考試抄錯了。
他沒說話,蹲下,用哭喪棒蘸了井底滲出的血水,在井壁劃了道橫,又劃了道豎,成了個十字。
陳三槐看了一眼。
那紋路他認得——當鋪昨天新收的俄羅斯套娃骨灰盒,最裡層那個,刻的就是這個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