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在腰間晃,每走一步都撞一下桃符的裂口。那地方本來滲血,現在不流了,像是被鈴舌裡藏著的影子壓住了。陳三槐沒去摸,他知道一碰就會想起湯映紅攪湯時手腕上的銀鈴——那截斷了的鈴舌,還有她說的那句沒說完的話。
他不想記得。
驢子停在陶窯外十步遠,四蹄泥濘,鼻孔噴出的白氣裡還帶著三昧真火的焦味。它不肯再往前,尾巴一甩一甩,像是在甩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陳三槐沒強拉,隻把紅漆木箱卸下來,抱在懷裡,箱子燙手,輪轉司的私印還在冒煙。
窯口前站滿了紙人。
不是那種燒給死人當仆役的薄紙童男童女,而是用桑皮紙、麻線、朱砂漿糊一層層裱出來的兵俑,高矮不一,胖瘦各異,臉上畫著眼鼻嘴,卻都帶著同一種表情:不高興。
他們舉著牌子。
“加班無休,魂都熬乾了!”
“冥幣結算必須當日到賬!”
“我們要投胎保險!拒絕非法拘役!”
最前頭站著個胖娃娃紙人,肚子鼓得像塞了團棉花,手裡舉的牌子最大,寫著“我們不是消耗品”,字跡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用活字拚的——那種能自己翻頁的陰陽活字,林守拙見了得跪下磕頭叫祖師爺。
陳三槐站在原地,指甲蓋磕了磕銅錢。
清脆一聲響。
三百雙紙眼睛齊刷刷轉向他。
胖娃娃把手一揮,後排立刻有紙兵舉起哭喪棒改造成的警戒線,攔在窯口前。另一個瘦高紙兵舉起喇叭,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你代表資方談判嗎?帶贖金了嗎?”
“贖金?”陳三槐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我帶的是往生咒鈴。”
他解下腰間三枚銅鈴,輕輕一晃。
鈴聲蕩開,紙兵們集體抖了一下,像是被電流掃過。有幾個站不穩的當場散了架,紙胳膊紙腿嘩啦掉地,又被自己用嘴叼起來拚回去。
“這是張黑子的鈴。”陳三槐說,“他臨走前把影子塞進鈴舌裡,說你們要是鬨事,就讓你們聽聽他當年吃過的燒雞裡都藏著什麼話。”
胖娃娃冷笑:“燒雞我們不吃,我們要社保。”
“社保我也辦不了。”陳三槐蹲下來,打開箱子,從夾層裡掏出半張焦邊的冥鈔,“但我能找人替你們燒紙。”
紙兵陣列安靜了一瞬。
“你債都還不清,誰信你能替我們燒?”胖娃娃嗤笑,“你心口那半張冥鈔,還是湯老板補貼的吧?匿名補貼,陰司老套路了,三天就失效。”
陳三槐沒否認。他把冥鈔貼在鈴下,指尖一彈,火星跳起,火光中浮現一行字:“匿名補貼已生效”。
字沒散。
三息,五息,十息過去,還在。
紙兵們開始竊竊私語。
這時,林守拙從驢車後頭鑽出來,道袍上全是驢毛和灰燼。他盯著那些標語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活字印刷!第6變!這根本不是手藝,是叛逃技術!”
沒人理他。
他急了,一把撕下自己袖口的補丁,又從驢鼻孔裡摳了點血當墨,在冥鈔背麵畫了個章模子。嘴裡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訣,手指翻飛,紙片自動折疊,最後騰空一轉,啪地一聲,蓋在他自己手心。
一個紅印子。
“《陰間勞動合同》!”他喘著氣宣布,“我用祖傳殘譜第19變改良的,簽了就生效,違者魂飛魄散!”
紙兵們集體前傾。
胖娃娃眯眼:“寫上條款。”
林守拙抹了把汗:“服役百年,換陽壽十年,由陳三槐擔保燒紙續命。每月十五,王寡婦山歌團來慰問演出,唱《十八相送》《孟薑女哭長城》,不唱《探清水河》——她隻會前兩句。”
紙兵們又開始嘀咕。
“投胎優先權呢?”
“沒有。”
“五險一金呢?”
“金沒有,險……我給你們加個‘防焚化爐意外險’,保你們不被當成廢紙燒了。”
“年假呢?”
“每年清明放假一天,限省內遊。”
胖娃娃低頭看合同,又抬頭看陳三槐:“你拿什麼擔保?你左眼還在閃債務餘額,右眼淚水沒乾透,你自己都活在催債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