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槐後背一涼,不是因為風,而是那層朱砂字褪了火氣。他低頭,灰燼還沾在指尖,報紙燒完的那股焦味混著血腥,在鼻尖繞了三圈沒散。他沒動,王寡婦也沒動,兩人像兩根插在荒地裡的幡,風一吹就晃,但根還在。
他把剩下的報紙灰捏成一小撮,往嘴裡含了點,又吐出來。唾液混著灰,成了黑泥。這玩意兒不能光燒,得活人氣養著,不然陰司那幫會計立馬能說你程序不全。
“公證不是燒完就完事。”他自言自語,“得貼上身,讓陽氣封印。”
他撕了塊道袍,不是補北鬥七星那塊,是腰側一塊早該扔的破布,沾過驢糞,也蹭過紙灰。他把灰泥抹在布上,往背上一貼,正中朱砂字根部。
字動了。
不是消失,是縮。像被鹽醃的蚯蚓,一節節蜷起來,冒煙,顏色從鮮紅退成褐,再退成土黃。他能感覺到,那股壓在脊梁上的千斤重,鬆了半兩。
還不夠。
地縫裡開始冒風,冷得不像人間的風,是陰庫底下抽上來的賬本氣。風裡帶著聲音,不是陸離親來,是他的筆在笑——判官筆虛影從地底鑽出,一寸寸爬向他後頸,像條沒骨頭的蛇。
“你以為燒張紙就完了?”那聲音不是從耳朵進的,是從骨髓裡滲的,“複利是陰司法定算法,陽間公示?程序瑕疵,不予采信。”
陳三槐沒回頭。他知道張黑子在。
果然,影子裡鑽出個人,提著夜壺,反戴證件,哭喪棒扛在肩上,棒頭那串錯字“往生咒”正一撇一捺地自己扭動,像在改作業。
“程序瑕疵?”張黑子啐了一口,半截雞骨頭飛出去,正中筆影,“你陸離改利率不蓋複核章,還敢說程序全?”
他把哭喪棒往陳三槐背上一抵,正中灰布。
“《破妄咒》!”他吼得像在菜市場搶特價雞蛋,“一破虛賬!二破偽息!三破你媽的三十七種算法!”
每吼一字,棒子震一下,骨頭從他嘴裡一根根往外蹦,不是吐的,是噴的,帶著油光,尖頭朝外,釘進虛空。
第一根釘住師父被勾魂的畫麵——那夜雨大,桃符碎在門檻上,陳三槐那時還小,躲在門後數銅錢,一枚都沒數對。
第二根釘住王寡婦發間桃符裂開的瞬間——她沒哭,隻是把染發劑瓶蓋擰緊,往灶台一放,轉身就進了裡屋。
第三根釘住太爺爺在養老院拍桌子:“我投的陰陽電商平台,說好年化十八,結果連骨灰盒都發錯地址!”
三十六根骨頭噴完,張黑子癱坐在地,夜壺歪了,尿味混著香火氣,衝得人腦仁疼。
那朱砂蛇終於撐不住,從陳三槐肩胛骨縫裡彈出來,扭成一團,想逃,卻被最後一根骨頭釘穿,炸成墨雨,落地即化。
“完事了?”陳三槐問。
“完你妹。”張黑子喘著,“債是破了,可門還沒開。係統不認,你還是進不去。”
陳三槐站直,把剩下的報紙灰全拍在手心。他走回陰庫大門前,門禁還在閃紅光,屏幕跳出新字:“檢測到非法債務重組,啟動備用利率——日息千分之五。”
地麵裂開,三隻判官筆虛手從縫裡伸出來,筆尖蘸著朱砂,直奔他後背。
他抬手,把灰往掃描口一拍。
“放你媽的日息。”他說,“陽間媒體公示,三日債權申報期已過。按《冥律·契約篇》第三條,逾期未異議,視為默認。你陸離沒在期限內提交補充債權,現在提,算個屁。”
紅光閃了兩下,停了。
門禁屏幕黑了兩秒,重啟。
綠燈亮了。
三隻虛手僵在半空,筆尖的朱砂滴下來,落在地上,像血,但沒聲音。
“本金——十萬貫!”
太爺爺的聲音從地底轟上來,震得井壁灰土直掉。那聲音帶著智能音箱的回音,估計又在搶廣場舞c位。
“複利需陽間公證,否則無效!原始契約在此,陰庫不得擅自變更!”
綠光穩穩亮著,再沒閃。
陳三槐摸了摸後背,灰布還在,字沒了,隻剩一層乾痂似的黃印。他扯下布,往地上一扔。
“行了。”他說,“能進去了。”
張黑子還在喘,手裡哭喪棒裂了道縫,棒頭那串字現在清清楚楚寫著:“公證已立,複利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