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城的城門在第七天清晨打開時，迎接城主的不是衛兵的甲胄，而是百姓手裡的鋤頭和扁擔。
林縛站在青河碼頭的了望塔上，用趙奎打磨的銅鏡望著遠處——人群像潮水般湧向城主府，呼喊聲順著風飄過來，模糊卻有力。林虎趴在旁邊的箭垛上，啃著麥餅含糊道：“三哥，你說黑風老鬼會束手就擒不？”
“他不會。”林縛放下銅鏡，鏡片反射的光斑落在賬本上，照亮“私通北漠”四個字，“但他擋不住了。”
三天前，各寨的信使帶著抄錄的賬冊走遍了黑風城周邊的村鎮。李家莊的老人們捧著記著二十年前賑災糧的紙頁，在曬穀場哭了半宿；王村的婦人拿著棉稅記錄，堵住了去城主府送糧的馬車；連最偏遠的狼山獵戶，都扛著弓箭下了山，說要為被黑風城誣陷的弟兄討個說法。
“趙叔帶的人該到東門了。”林縛看了眼日頭，晨光已經漫過城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按計劃，趙奎帶著龍盟的弟兄守住東門，防止城主府的人逃跑；獨眼狼率血狼寨的人堵住西門，控製軍械庫；而他和林虎，則帶著貨郎們在城南的糧倉接應——那裡藏著最後一批沒被燒毀的賬冊。
突然，銅鏡裡閃過一道火光。是城主府的方向，濃煙滾滾，顯然是有人在銷毀證據。林虎猛地站起來：“他們想燒賬！”
“燒不掉了。”林縛按住他的肩，指了指城下——十幾個貨郎正背著布包往城裡跑，包上印著小小的麥穗圖案，裡麵是連夜刻好的賬冊木版。“缺牙叔說，木版不怕燒，拓印出來的紙能鋪滿半個青河。”
兩人下了了望塔，跳上飛魚舟。船剛劃到城南渡口，就見趙奎帶著人匆匆趕來，腰間的環首刀還在滴血。“城主府的衛兵反撲了，”他喘著氣，甲胄的縫隙裡滲出血珠，“獨眼狼在西門纏住了主力，讓我們先把糧倉的賬冊運走。”
林縛點頭，讓林虎帶人去糧倉搬運，自己則跟著趙奎往城主府方向趕。街道上已經亂成一團，百姓舉著鋤頭追趕潰敗的衛兵，有人高喊著“交出賬本”，有人把抄錄的賬頁貼在斷牆上。一個賣豆腐的老漢，用扁擔挑著兩筐拓印的賬冊，見人就發，嘴裡念叨：“都看看，這就是咱們交的稅！”
城主府的大門被撞開時，黑風城主正站在正廳裡，把最後一箱賬冊往火盆裡扔。火苗舔舐著紙頁，發出“劈啪”的聲響，他的臉在火光中扭曲，像頭困獸。
“彆燒了。”林縛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身後跟著趙奎和舉著木版的貨郎，“我們早就拓印好了，你燒的不過是些廢紙。”
黑風城主猛地回頭，手裡的火把晃了晃：“是你！龍盟的小崽子！”他突然衝向牆角的暗格，摸出把匕首，“我不好過，你們也彆想活！”
趙奎撲過去擋住，匕首刺穿了他的胳膊，血瞬間染紅了粗布短褂。“老東西，你的對手是我！”他怒吼著，一拳砸在黑風城主的臉上，兩人扭打在火盆邊，火星濺到賬冊的灰燼上，燙出一個個小孔。
林縛沒上前，隻是讓貨郎們把木版架在正廳的梁柱上。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木版上的字跡在地上投下陰影——“糧稅”“賑災”“私通”，像一道道烙印，刻在城主府的青磚上。
混亂中，黑風城主突然抓起火盆，想往木版上潑。林縛眼疾手快，一腳踹翻火盆，灰燼撒了滿地。林虎趁機撲上，用麻繩捆住他的手腳，百姓們湧進來，看著滿地的賬冊灰燼，又看了看木版上的字，有人哭出聲，有人罵起來。
“把他帶下去，交給各寨的長老處置。”林縛對趙奎說，老人正捂著流血的胳膊，卻笑得滿臉褶子。
走出城主府時，夕陽正落在城牆上，把磚縫裡的血跡染成金紅色。缺牙貨郎跑來，手裡舉著張新拓的紙：“林小哥，你看！這是蘇姑娘當年沒寫完的賬，我們照著她的筆跡補全了！”
紙上寫著：“黑風城，百姓稅銀三百兩，城主私吞二百兩，應還。”字跡娟秀，末尾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像是蘇姑娘隔著二十年的光陰，在對他們點頭。
林縛把紙遞給趙奎，老人用沒受傷的手撫摸著紙麵，老淚縱橫：“她看見了，她肯定看見了……”
夜幕降臨時，黑風城的街道上點起了火把。百姓們圍著木版，聽識字的人念賬冊，有人用石子在地上記賬，有人把拓印的紙貼在門上。趙奎被貨郎們拉去包紮傷口，嘴裡還在念叨：“明天得重新核賬，不能讓百姓多交一個銅板……”
林縛站在城樓上，看著滿城的星火，像無數點光落在黑風城的褶皺裡。他想起第一次在林家屯的曬穀場，老族長說“日子得像賬一樣，一筆一筆記清楚”；想起青河塢堡的城牆上，趙奎捂著傷口說“賬本是死的，人得活著”；想起蘇姑娘藏在柴房裡的賬冊，字裡行間都是“等一個天亮”。
現在，天亮了。
林虎爬上城樓，手裡拿著塊烤紅薯，遞給他一半：“三哥，獨眼狼說明天去白骨寨，把剩下的賬也算清。”
林縛咬了口紅薯，甜意漫開時，遠處傳來歌聲——是百姓們在唱自編的歌謠，調子很老，詞卻是新的：“賬要清，心要明，青河的水，照得見人影……”
風穿過城樓，帶著歌聲和煙火氣。他知道，龍盟的賬還沒算完，北漠的威脅，更遠處的城池，還有無數本等著被翻開的賬冊。但此刻，看著滿城的光，聽著百姓的歌，突然覺得，所謂燎原的星火，從來不是哪一個人的光，而是無數雙手，捧著自己那點亮，慢慢湊成了一片火。
“走吧，”林縛拍了拍林虎的肩，“回去睡一覺，明天還有得忙。”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時，城牆上的火把還在跳動，照亮了新刻的木版——上麵寫著“龍盟立，賬自清”，字跡不工整，卻帶著股執拗的認真，像極了那些在賬本裡藏了半生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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