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
軍需處所在的院子裡人來人往,各種番號的軍官進進出出,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焦灼的氣味。儲世新正站在走廊裡等一個人。
突然,他看到一個穿著軍需係統製服、略顯富態的胖子背影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儲世新眼睛一亮,氣沉丹田,衝著那背影就是一聲吼:
“一期五班!稍息……立正!”
那胖子如同被電擊般一個激靈,猛地回過頭,當他看清吼他的人是儲世新時,瞬間變臉,摘下軍帽露出個彌勒佛似的大笑臉,憨厚地喊道:“班長!”
儲世新也哈哈大笑著摘下帽子,幾步衝過去,親熱地一把摟住老夏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哈哈哈……老夏!好家夥,讓我看看!”他扒拉著老夏圓潤的臉盤和肩膀,笑道:“沒變樣啊!還是這麼富態!”
胖子老夏嘿嘿笑著:“沒變!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還是老樣子嘛!”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我聽說你老夏又殺回總司令部,重操舊業,顛大勺去了?!”
儲世新打趣道,他知道老夏入伍前就是個手藝不錯的廚子,後來在講武堂也常給大家開小灶。
老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是,老本行唄!離不開這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哎……我剛跟你們郭旅長談……談完鐵路運輸計劃……”
儲世新沒等他說完,一把拉住他胳膊,把他拽到人稍微少點的角落,臉上換上了愁容:“彆老提運輸了,老夏,咱那個入關的單衣到現在還沒著落呢!這都四月天了,關內啥溫度?弟兄們不能裹著老棉襖入關啊,這彆說打仗了,走幾步都得熱暈了!這哪行啊?”
老夏鬼精鬼精地瞅了儲世新一眼,先是習慣性地左右瞄了瞄,然後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壓低聲音:“我的老班長誒!急啥?一萬!一萬件單衣正在被服廠日夜趕工縫製!啊!還有炒米,五十口大灶日夜不停地翻炒,子彈工廠更是連軸轉,機器都快冒煙了!這打仗打的是啥呀?”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不就打的是這白花花的銀兩嗎?每天從我手上溜出去的銀子,海了去了!嘿……”他歎了口氣,一臉麻木。
儲世新一聽就明白了,這一萬件單衣是有的,但肯定是優先保障某些部隊,他的二團今天想拿到,怕是沒戲,還得往後排排。他心裡著急,又一把拉住老夏,語氣倒帶著幾分懇求:“你老夏掌勺是能手,分寸火候拿捏得好……”他悄悄湊到老夏耳邊,低聲說道:“我這二團的供給,你可得高抬貴手……其實就是你這勺子裝滿了,手彆抖,彆拿筷子再給咱們碗裡抹平了……咱就感恩戴德啦!”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就是希望老夏在分配物資時,彆克扣他二團的份額,能足量發放就謝天謝地了。將在外,最怕的就是補給不繼,又或者被層層盤剝,那可真是能要了一支部隊的命!
老夏聽了,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不懷好意地扭過臉去,肩膀聳動,發出“哼哼哼……”的低笑,最後忍不住變成了“哈哈哈……”的大笑。
儲世新被他笑得有些發毛,著急地拍了他一下:“你彆光笑啊!聽明白了沒有?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
老夏好不容易止住笑,轉回臉,拍了拍儲世新的胸膛,語氣帶著調侃:“不是……老班長,你現……現在咋跟漢卿一個腔調呢?!”
他儲世新隻得無奈地笑了笑,沒接這話茬。
老夏這才收斂了笑容,附耳低語,語氣認真了些:“咱們是啥關係?!講武堂一期五班,血親血親的兄弟!你還擔心這個?”他眼神裡甚至流露出一絲被兄弟懷疑的哀怨,似乎在責怪儲世新不懂他的為人。
但他話鋒隨即一轉,帶著探究的意味低聲道:“其實吧,上麵,那楊宇霆也發話了,說可著你們三、四、八旅先用,優先保障。可我就納悶了,”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那楊宇霆在講武堂那會兒,不是總看咱們不順眼,變著法找我們茬呢嗎?那咋?現在跟你們……是一撥的了?”
這問題問得尖銳。東北軍內部派係林立,老夏身處軍需要害部門,能穩穩坐住位置,眼力見兒必不可少。他這麼問,既是在探聽風向,也是在為自己和手下兄弟們未來站隊摸底,知道以後該把重心偏向哪邊,腳跟該往哪裡放更穩妥。
儲世新聞言,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他沉吟了片刻,腦子裡飛快地轉著關於楊宇霆、郭鬆齡、張學良以及老帥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最終覺得這事兒牽扯太大,不是他一個團長該多嘴,也不是能在軍需處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明說的。他隻能含糊地拍了拍老夏的胸口,避重就輕地說道:“這事兒啊……水深,一句兩句說不清。……你還是得空,問問漢卿去吧……我團裡還有事,先走了啊!”
說完,儲世新不再停留,戴上帽子,匆匆離開了軍需處這個是非之地,隻留下老夏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胖臉上若有所思,眼神裡閃爍著精光。
這便是儲世新的智慧,作為軍人,他從來不談政治,隻管打仗,所以哪怕後來他被郭鬆齡大軍裹挾反奉,他也沒從,要說起來他倒是這東北軍裡最純粹,最乾淨的軍官了,從一而終,絕無反複,且又不失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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